火彩狂埃·扫雪(1/2)
与唐申二人分离之后,罗谷雨和宁沛英二人在飞花山庄左侧大门前的树林边缘下马,将黑马夜煞连同行囊一起藏在林中,再步行至门前。
山庄大门是青褐色,抬手敲一敲,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怕是横面也有掌宽,十分厚重。两侧庄墙笔直,高三丈有余,墙砖与墙砖之间的黏合紧密,没有糊添色的腻子,一眼望去皆是墙砖本有的烟灰色,令此地相较山庄,更似一座堡垒。
站在墙脚抬头仰望飞花山庄的门墙,宁沛英眼中浮现出复杂,但他很快收拾好情绪,露出轻松之色,见罗谷雨对着庄门摸索,开口说:“罗兄长,山庄大门有三道栓锁,从外部是打不开的。便是那些入侵的恶人,也是对庄墙用了攀索,如此才从庄内将东部大门打开。”
宁沛英拉过罗谷雨的手,因秋季干燥而粗糙蜕皮的指沿触碰到青年温热的掌心,带着人一路顺着庄墙,来到拐角处。他蹲**,双手在砖块间摸索,熟练地寻到几块松动的转,将它们抽出,露出一个能让人勉强钻过的洞来。
指着洞,宁沛英说:“罗兄长,若把此处扩大一下,你应当就可以进来了。”
罗谷雨摇头:“不用担心我,哩过去。”
暗道死要面子活受罪,宁沛英婉言劝说:“兄长莫要不信我,便是想引火烧开庄门也要大半个时辰才能烧尽,凭蛮力决计是打不开的。而且如果闹出太大的动静,会引来恶人的注意,这便不妥了。”
没有过多解释,直接以行动表明自己的打算,罗谷雨弯腰自地上抓起一把细土,在掌心搓开,走至墙边。他以十指扣住墙砖间的缝隙,足趾踩踏墙面,双臂用力,蹭蹭地便爬上庄墙顶端。宁沛英看得目瞪口呆,需知那庄墙分明垂直于地面,除却些许缝隙,无一处可以着力。时人常以猿猴攀岩来比喻一人动作灵活,罗谷雨此情此景,已超越猿猴,堪称蜘蛛,将陡峭视为平地。
……若他有这般的本领,何须像一条狗一样,钻这该死的洞?
看着自己扶着庄墙洞口边缘的手,宁沛英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难看,忽然出拳,用力砸了一下墙砖,拳头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很快恢复平静,矮身自庄墙上的洞钻过去。洞口确实不大,这也是导致无人发现此处墙砖松动的缘故,若非宁沛英身形削瘦、骨骼未完全张开,恐怕连勉强通过都难。
待宁沛英从墙洞中将双腿扯出,罗谷雨已顺着内墙滑落至人身边,将其拉起。
放眼看,他们身处飞花山庄角落,入眼是一整排的平房,晾晒衣物的架子杵在庭院中,一些被尸体压的倒塌,一些仍然悬挂着被血染透的衣物。
罗谷雨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屠杀的场景,然而入眼不过零星尸体,比他想象之中来的好太多。
看出了罗谷雨的疑惑,宁沛英一边引人往外走,一边轻声解释:“飞花山庄偏居一隅,庄中大部分事物都是自给自足,因此仆人甚多。西侧是庄中仆人居所,东侧才是宁家一系的住处,那些恶贼袭击之前,怕也是查探到了布局,才会从东侧闯入,以图一次杀光全部宁家人,不令一尾鱼漏网。我猜他们应当主要在东侧搜寻,不会到西侧来,所以我们只消小心些许,便不会被恶贼发现,能够安心搜寻钥匙。”
走在少年身后,罗谷雨听罢,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问:“要是东侧是宁家人住所,袭击呢人也在东侧,钥匙我们要怎个去找?”
“罗兄长可还记得我说的,并非所有钥匙都被宁家长辈带在身上?”宁沛英笑了笑,智珠在握地道,“宁家内部并非是铁桶,兄弟姐妹尚会起争端,长辈之间自然也有龌蹉。钥匙在此间早已不是钥匙本身,而是权力的象征,谁能掌控钥匙谁就有掌事权,谁若丢失了钥匙,立马就会遭到诘难。七把钥匙当中,有四把被宁家长辈贴身带着,时刻看着以防丢失,但是据我观察,有三位长辈反其道而行,将钥匙藏在了他们自以为只有他们以及他们亲信才知道的秘密之处。”
两人顺着墙,路过最后一座长平房,来到开阔处。
抹去尸首与凌乱不提,罗谷雨发现,此地非但有打铁用的烘炉与铁毡,有染坊用来晾晒布料的棚架,还有制陶瓷的小型泥坊,等等不一细述。若说从外围看此地,似个堡垒,从内里来看,则似一个缩小的城镇,如宁沛英所言,看得出来飞花山庄确是长年惯于自给自足。
如果此处真的是宁承安生活过的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是宁承安的子嗣,自己是否也会在此地成长?如此想着,罗谷雨不由向宁沛英问:“这里呢生活,是甚么样子?”
“兄长为何会对此地生活感兴趣?”反问一句,看着满目疮痍,宁沛英暗下眸色。无言走了十来步,少年郎轻声道:“宁家的下人,多是世代长于此的,打铁织布、烧窑种药,虽各有擅长,大部分人各事都会些许。春夏每日日升,男人便自西门而出,勤奋的人去耕种,心细之人则去打理药田,日落才归。女人则织布绣衣,或制瓷烧陶,或打理庄中花花草草,晾晒整理成熟的药材。秋冬作物成熟时,男女老少皆往田中去收成,整理入库。”
宁沛英的描述,令罗谷雨回忆起雷家令行禁止的重重规矩,以及那日雷玊玫审理下人厉不容情的模样。无意置喙对错,罗谷雨只是单纯不喜欢规矩加身的束缚,何况这些世家门第里的束缚与江湖规矩不同。他乐于遵从大部分江湖规矩,因为他看的出这些规矩的根本,是江湖门派与侠客们为共同维护和平与安稳的约定俗成,而世家门第里的规矩,纯粹是为了保证主家的利益,仆人沦为一件件物品。
此时在宁沛英的叙述中,宁家仆人的生活听起来与中原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无异,罗谷雨感到略微舒心:“听起来,很闲适。”
只是罗谷雨很快就知道,这是他的错觉。
宁沛英摇头:“庄中规矩森严,下人不允许直视主家人双眼,不得从东侧门出入因为那是主家人主要的出入口,生死更在主家人一言当中。”
类似的规矩,罗谷雨在雷家听闻过,但又有些不同,至少没有“主家人走过的路仆人不许走”来的荒谬。他当日在雷家做客,见种种苛刻规矩,不明白为何雷府的下人们言谈间仍然以作为雷府的下人而自豪,没有半点后悔之意。只他不好意思对友人家中事情多嘴,此刻才忍不住问:“为甚么不走,要留在这里。”
似是听到极可笑的笑话,宁沛英噗呲一声笑了,随后立即捂住嘴,左右探看是否有袭击山庄的黑衣人听闻过来。
“没得事,附近没人。”听力最是灵敏不过,罗谷雨让宁沛英不必忧心。
松了口气,宁沛英看了眼罗谷雨苗人打扮,勉强理解为何此人会有此一问,解释道:“其一是大家都是家生子,自幼签了卖身契,其二或许是……大多数人都习惯了。他们生来就是仆人,做仆人做了一辈子,忠诚于主家、为主家劳作已是吃饭喝水那样的事情。这人,跪了大半辈子,哪里还愿意站起来,指不准就算站起来,也会觉得不舒服。”
罗谷雨沉默。
感觉自己似乎说了太多关于宁家下人的话,宁沛英连忙回首道:“庄中……庄中日闲,我无事就喜欢观察,因此有一点感悟罢了。”
罗谷雨颔首。
见身后跟着自己的人没有质疑,宁沛英暗暗松了口气,将话中角色转了个向:“我宁家平日除了药材生意,鲜少有其他事情,整个宛陵里,药材至好的就是我家。家中每位长辈都是厉害的大夫,也会武功,别家家学学的是什么儒术,似我同龄的兄弟姊妹们……自幼学的都是医术。”
说到兄弟姊妹之时,宁沛英瞳孔微缩,语气中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罗谷雨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神色,唯见他抬手指向一处较平房要好上些许的门院,加快脚步走去,嘴里说:“罗兄长,那是掌事姑姑们的住所,若我所见不错,有一把钥匙藏在此处。”
步入门院,四个妙龄女子的尸首横在院中,已如院中深秋的花一般凋零寂静。一路上见了许许多多的尸体,宁沛英显然有些麻木,路过女子尸首时,他甚至指着滚落至一株落木旁的头颅对罗谷雨说:“那是凤棠姑姑,她与宁四伯暗地里有关系,宁四伯最宠爱她不过,将钥匙放在她处。”
走入内间,是四间以屏风隔开的女子闺房。宁沛英到其中一间,弯腰爬进床底,摸索片刻,取出来一个长盒,自一堆女子首饰中翻出一把被锦囊装着的钥匙。确认一遍无误,宁沛英略有得色,将钥匙放入前襟,带着罗谷雨去往下一处。
路过落木旁的头颅时,他不动声色侧头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平日里除了记经籍默写等等功课,就是玩闹……偶尔和长辈出门野猎。”似乎说到自己,宁沛英反而找不到任何趣事可提,他转而问罗谷雨:“对了罗兄长,江湖人的生活,又是如何一个样子呢?我见宁家长辈会使轻功,一下便能跳上屋檐,江湖人是否都不走路,平日用轻功在屋檐上走……路见不平就快意恩仇?”
罗谷雨自己不会轻功,也没见过他觉得轻功十分厉害的唐申以宁沛英口中的说法行动,闻言摇头。在来到中原以前,他对于“江湖人”并没有任何的印象与想法,而今若问江湖人,他想到更多的,是不知从何处而来又去了何处的赤血门,是在诛仙驿相助但是可有可无的江湖散侠,以及马场中被困的人。
对宁沛英饱含误会的幻想,罗谷雨想要将之纠正,但宁沛英没有转头来看他,而是自顾自地说着:“我也要学武功,我要成为大侠,这般……我就不会再是今日的狼狈模样。”
没有花多少时间,两人来到一处四处摆满盆栽的院落,入目皆是姿态各妍的花,哪怕枝叶沾了血,它们仍兀自盛开得正好。一入门,宁沛英便显出莫名的不自在,他将前后左右的花都打量一遍,脚步匆匆地迈过花仆的尸首,带着罗谷雨进入正中花房,指着花房房梁说:“有一把钥匙藏在房梁上。”
这回他没有说钥匙来自何人,目光不断在四处游离,不知在警惕着什么,有如惊弓之鸟。
依言,罗谷雨三两下攀爬上房梁,果然在角落里寻到一方用细绳绑着的铁匣子。铁匣子带锁,小小锁头抗衡不了苗人的怪力,被轻轻一拧,揪落下来,露出里头丝帕裹着的钥匙。
取到第二把钥匙后,罗谷雨跳回地面,正要开口问宁沛英接下来去往何处,却见宁沛英盯着花架上一株霓色凤仙花,入了神。罗谷雨走至少年身侧,顺着其眸光看去,发现瓷花盆褐色泥土之中,有一抹显眼的白色。
仔细看看……那是一截指骨。
说不清楚是飞禽的,还是人的。
罗谷雨没有问,宁沛英也没有说。
沉默着离开了花房,百步以后,宁沛英紧绷的脊背才慢慢放松下来,故作无事地说:“罗兄长可知道,中途休息之时,另外那位兄长来寻我训话。”
知道宁沛英指的是唐申,罗谷雨抬头朝山庄东部看去,片刻,垂头问:“他说了甚么。”
“他让我不要对罗兄长说多余的话。”好似真的懵懂,宁沛英言语疑惑,“我无非是不想罗兄长对中原产生误会,因此出言纠正而已,为什么叫这作多余的话?”
叹息一声,罗谷雨没有接话,而是问:“还有一把钥匙,在哪里?”
听出对方并不想谈及此事,宁沛英十分有眼力地住了嘴,回答:“在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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