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斩朔风·空雪(1/2)
飞花山庄一事完结后一日,洛州地界某客栈中,紫衣苗人枕着一侧臂弯,侧伏在案上熟睡。
他另一只手臂伸出,底下压着一卷页页填满小楷的书册,熟睡里眉首紧蹙,显出梦中不宁。
似陷身地底洞窟,罗谷雨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囚笼当中,身后是坚实的墙,臂粗的铁栅栏将他圈在角落。想不通缘何被困,亦并没有多想,他站起身,企图触碰面前铁栅栏,伸出来的双手意外的幼小稚嫩,这令他后知后觉自己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放眼面前,一座巨大的青铜丹炉几乎高耸入云,丹炉壁上雕刻的无数诡异菩萨面庞怪笑不已。炉底下血色薪火肆虐张狂,一会儿变化成利爪,一会儿变化成尖齿。
洞窟深处的阴影之中似乎有一个难以看清的女人,丹炉仅仅到她膝盖,隐约可以看见她一手托腮,盘腿坐在无比高大的座椅之中。她有着神明一般威严的目光,却充满爱意地凝视着丹炉,或者说,注视着丹炉大敞的炉门旁的人。
丹炉门旁立着一个男人,男人背对着罗谷雨,看不见脸,穿着蓝氏一族大长老的服饰,身旁围绕着数之不尽对他卑躬屈膝的黑色剪影。丹炉门正对面,许多罗谷雨觉得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人双手被绳索束缚,背在身后,神色哀痛,排成一条长队伍。丹炉门旁的男人每对队列里的人挥一次手,手持武器的黑色剪影就会驱赶他们之中的一个,将之撵入丹炉之中。
跳入丹炉的人瞬间被烈火点燃,神秘的异香弥漫,丹炉炉鼎吹出大量灰烬。
死死盯着男人背影,不知为何,罗谷雨心中有一种迫切感。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人,他一直在追逐这个人,偏偏此刻半点都回想不起来。男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抬起的手顿了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柔顺垂坠的鬓发间,露出犹如沼泽腐臭淤泥般的面庞,这张脸没有口鼻,唯有两只孔洞的眼眶,黑洞洞地盯着他。
罗谷雨顿时感觉一阵心惊肉跳。
紧接着男人抬手朝他一指,座椅中的女人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呼喝,黑色剪影顿时如同浪潮朝他涌来。离得近了,这些黑影的面貌反而变得清晰,它们是一个个面妆精致、衣着清凉而踝挂铃铛的中原花魁巫偶,它们将莲藕似的手臂自铁栏杆中伸出,仿佛无数条蛆虫,手指比荆棘还要尖锐,并且很快被身后的同伴用力压在铁栏杆上,面容被挤得变形!
罗谷雨想要反抗,但他看到了自己纤细瘦小的身躯,一种无力反抗的明悟与无奈涌上心头,只能步步后退。可他身后又变成了悬崖,悬崖深不见底,边缘不停崩塌,他被迫前进,被铁栏杆外的手臂抓了个正着。
手臂拽着他,哪怕他尽全力反抗,依然不费吹灰之力似地将他拖向丹炉旁的男人,他看到丹炉前队伍里的人们悲痛的面容里流露出幸灾乐祸,嘲笑他之前冷眼旁观,而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们冷眼旁观。面庞如同烂泥却身穿蓝氏大长老服的男人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令人作呕,罗谷雨心中的熟悉与迫切感遁去,只剩下深深的恐惧,沉沉压在他心头,
他无法开口呼救,他看到了其他人的幸灾乐祸,他知道自己孤立无援,于是害怕暴露恐惧会令自己失去仅存的反抗力量。
但灰烬飞舞中,他忽然看到队伍那头飘然飞来一人。
那人路过之处,飘落的灰烬变成一粒粒荧光,面露讥讽的人们变得敬畏服从,巫偶自惭形愧地捂住面庞不再动弹。洞窟深处的女人被触怒,她尖叫着站起,放出铺天盖地的黑色禽鸟,禽鸟却连同男人女人二者的身影被来人信手一挥刺穿,碎成片片梅影,落满此人衣衫和长发。
罗谷雨眼前一花,他又回到了马场,自人群缝隙之中窥探来人矫健的身影。
那人锐利的双眸中透露出无可匹敌的自信,他轻轻抵着的嘴角则带着因清楚前路在何方而生的睥睨,每一击挥出的弧度都饱含坚定,将所有乌合之众打散。
这方天地便只剩下罗谷雨与那人。
那人收起兵器朝罗谷雨走来,手里握着什么,来到他面前站定,然后将手掌摊开。
里面是一把金灿灿的钥匙。
罗谷雨伸手探向钥匙,拿到手里一看,变成了一把半旧的凤尾镖,那人似是因此气愤,往他肩头重重推了一下。
他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回到了苗疆,躺在他熟悉的、秋日不温不凉的草地上。那人伏在他上方,抬手遮住他双眼,轻柔微不可闻的呼吸渐渐靠近,最终定格在温润与柔软。
掌心中的飞镖蓦一动,化身紫蓝二色的凤尾蝴蝶,舞入漫天星辰。
乍有清风蹿入窗户,吹动指尖按压的书页,哗哗作向。
罗谷雨猛地坐直身,金眸圆瞪,举手捂住自己的嘴唇。
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烫,嘴唇微微发痒,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残余其上。
思绪绞成一团,罗谷雨环视房屋,除了他自己并无别人。盯着眼前落满黎明日光的木桌以及桌面上摊开的游记好片刻,他紊乱的呼吸才逐渐平复,回忆起自己身在客栈,之前看游记看得睡着,脸上种种不适……应该是枕住手臂太久压麻了。
捋清楚来龙去脉,罗谷雨松了口气,用力揉了揉脸,试图将脑海里徘徊不去的梦里无稽情节打散。他身后榻上卷着布老虎的白蠎歪着脑袋看自家举止怪异的主人,见他站起活动手脚,忧又无故拿自己出气,连忙压低身子装作仍在睡梦之中。
于屋中来回踱步,那些个荒诞越是企图抹去越是历历在目,罗谷雨索性不再勉强自己淡忘,而是转移注意,到窗边将窗户推得大开,往下探看。
此刻他身处之处,是洛州边界一个较为繁华的城镇。至中原半年,人马络绎对于罗谷雨而言已非稀罕之景,只不知何故此地四处张灯结彩,虽无有雷家办寒衣节时候的盛大,也别有一番热闹。
对于在梦境中梦到唐申,并且有出格的接触,罗谷雨觉得尴尬,又有些好笑。
尴尬在于,适才虽然是梦,到底是自己的梦,唐申视自己为好友,前前后后不吝费力多番帮助自己、为自己着想,自己在梦中却如此轻慢对方,实在不应当。好笑在于,自己分明也视唐申为友,是第一个且目前唯一的好友,这等离奇的梦境,真不知道源头在何处。
如此想着,罗谷雨一边摇头一边坐下,将游记翻过来盖好,倒了碗茶解渴。
凉透苦涩的茶水,似乎让情绪彻底回归平静。
少时,外头传来叩门声,两重一轻,没有脚步声,必是唐申。
“申,哩直接进来就好,用不到敲门。”
话落,门扉遭轻轻推开,一身云纹白袍的唐申走入来,说着:“若你不方便,我不叩门入来,于礼不合。”
“哩跟我都是男人,有甚么不方便?”
在苗疆活了近二十年,哪怕身为圣子,鲜少如其他族人般隔三差五聚众前往河中凫水,其中讲究的才穿个裤衩、不讲究的乐得自由,仍是深受风气影响。他所生长环境不讲究大防小防,更不觉得同为男子,有的大家都有、没的大家都没,有什么可防。因此,对于中原种种“礼”,罗谷雨仍是处于十窍通了九窍的状态。
唐申只是笑笑,来到他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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