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田外传（一）（1/2）
淅淅沥沥的雨过后, 街道和树荫都是一片湿漉漉的。这晚春的天气一会儿干燥难耐，一会儿潮湿粘人，天色阴沉沉的，令人心生烦闷。
“梅姐，你怎么提前下班了？今晚老板参加的那个开业酒会想多带几个人去，正好行内大前辈也多，你没报名吗？不想去多认识点朋友啊？”
“田田, 你什么时候到家？今天中午你奶奶过生日，你别忘了。”
梅田正在新光所的卫生间里换衣服。带领子的短袖碎花连衣裙、黑色乐福鞋, 看起来中规中矩。她迈着有点颓唐的步子走到镜子前面，又从随手提的帆布包里拿出卸妆湿巾，把嘴唇上鲜艳的口红擦了。
没有了口红的唇色有些苍白。
手机里的语音信息播放完，她一边熟练地卸妆、洁面、擦BB霜, 一边随手就把屏幕关了。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根便携式夹板插上电，将早上才烫卷的一头乌黑亮泽的卷发仔细地拉直。
确认一切打理妥当之后，换了根带淡淡粉橙色的唇膏涂上, 抿匀。
老板的业内师兄刚刚自立门户开了一家新的事务所，邀请了些关系好的前同事、同门师兄弟开个小型酒会庆祝一番。大家吹吹牛、拍拍马，各自带上团队里的人交流交流，聊聊行业八卦。虽说对于律所里的小律师们来说是既休闲又有点意思的社交活动，可以结识不少同行人脉，但她又不是老板的心腹, 老板起先并没邀请她。让这些平时不咸不淡的同事叫她, 怕是因为团队忙, 缺了人，担心排面不够。
这种把她当替补，没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事情，就算有趣她也兴味寥寥。行业内的人那么多，活动与合作也不少，她想认识什么时候都可以认识，一个酒会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手机通讯录里还躺着不知多少个交换过号码没有点过卯，连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的人呢。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意兴阑珊。
酒会地点定在巨幕SOHO附近，下午如果赶得回市中心，那随便去去也无妨。反正这种行业交流会还能聊什么？无聊的八卦，互相吹牛，如果有感兴趣的，喝完酒说不定可以带个人走。
若是没有这种对遇见什么未知的人还有点好奇的乐趣，她原是最厌倦这种必须装模作样的社交场合的。
快步离开新光所，梅田站在路边打了辆车。今天家中有事，她不得不赶在中午请假回一趟家。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到了家庭群里的信息，她差点就忘记了。
车子停在一座城北区的老家属院前面。院子很大，从正门往里看，两排高大茂密的槐树将主路上方的天空遮蔽得一片也不剩，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到一座老式喷泉。
这院落也有点老旧，不太平坦的路面汪着几滩积水，沿着人行道的花坛久久无人打理，没有草，裸露着地皮。
临街的两栋楼房都是白墙红砖楼，六层不带电梯的那种。
梅田背上帆布包撩了撩头发，轻车熟路地走进大院。转过了两个路口，一栋规整些的灰楼映入眼帘。
“田田回来了啊。”进入那道熟悉的老式防盗门，梅田尽量挂出一脸和今天回家的装束相吻合的质朴的笑。
高校家属楼的走廊干净明亮，但每一户的面积却不算大，人一多，玄关就显得拥挤起来。
家中的陈设简直还跟十年前一样一成未变。老式布艺沙发、老式木质茶几，电视机换了最新款的，但上面盖的那块防尘布好像还是十年前的样式。
当大学教授的爸爸正坐在支开的大餐桌边看手机，梅田记得前些年还是报纸。
“哟，田田回来啦？”小姑和叔叔、婶婶一边寒暄，一边要今天过生日的奶奶先上桌。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依然硬朗，就是腿脚有些不便。
妈妈正在厨房炒菜，亲戚们自顾自吵嚷客套，她站在一边只是笑。
“田田坐啊。”老太太被搀扶着从里屋走了出来，见了孙女眉开眼笑。
“谢谢奶奶，奶奶慢点坐，我给您拿个软垫子，椅子太凉。”梅田忙不迭顺手从沙发上抄起个薄垫子给老太太垫上。
“还是我们孙女乖巧，知道疼人又讲礼貌。”老太太一边拄着拐杖坐下，一边夸，“我还记得哪年生日，就是前年生日吧？老头子病了在医院里，我还得伺候老头子，都没人想着。田田知道我喜欢吃豆馅儿，来看她爷爷还专门从千福记给我买了豆馅儿的点心，说想着是她奶奶的生日，给我感动的哟。”
“妈，您说的这都是八年前的事儿啦。”小姑笑着提醒，却没把话说完。那年父亲去世了，妈妈的生日正是在医院过的。
“哎哟，”老太太眯起眼睛，又紧紧皱起了眉，“有这么久吗？我们田田今年多大了，有二十四岁了吗？”
梅田的父亲也就是这家的长子抬起头，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田田今年都三十一了。”
“哎呀——”老太太盯着梅田看了几眼，挤了挤眼睛，“都这么大了？我这老太婆脑子过糊涂了。”
“说什么呢？妈，您这是好日子过得忘了时间了，人心态好，时间就过得快，十年如一日。”叔叔嘴甜会说话，又把老太太给哄笑了。
“就数你会说话。我们田田是没什么变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懂事。”
“哟，一转眼都三十了啊。找对象了吗？”一提到年龄问题，这话总是不会缺席。父亲接住了婶婶的疑惑，看了看坐在桌边一言不发的女儿，放下手机：“田田，你婶问你话呢。最近这事儿有没有上心啊？”
梅田爽朗一笑：“谈着呢。”
“谈着，那啥时候结婚啊。你爸像你这么大，连你都有了。”老太太虽然有些事记不清了，但却不糊涂。
“谈着也没见你带回家来啊，到处连个影子都没有，糊弄。”父亲瞥了女儿一眼，“你妈都从研究所退休了，她那些同事孙子孙女都有了。哎，这么漂亮一个大姑娘。”
小姑笑眯眯道：“是不是我们田田太老实了？我看她从小就乖乖的，特别讲礼貌，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业余爱好。学习呢，也总是中等偏上。小时候当然是乖巧的孩子让父母省心，工作了往往就是能闹的占便宜。像我同事的闺女倩倩，从小调皮捣蛋，早恋、打网络游戏，学习总是班上三四十名，她妈妈可操碎了心了。上大学都没少给她费劲，花了钱才进了一所三流大学，谁知道现在人家折腾着折腾着，进电视台了，找了个制片人当老公，家里可有钱，孩子都三四岁了。”
“这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田田就是太听话了，估计工作也挺忙的，认识的人有点少吧？要不我们留意着，给她介绍介绍。”婶婶和姑姑跟爸爸妈妈不一样，倒是热心。
“是不是之前那个陈嘉琪，把你给耽误了啊。”老太太噘着嘴盯了梅田一眼。
梅田笑了笑：“说哪里的话呢，人家都结婚了。”
母亲端上最后一道菜，是一条色香味俱全的烧鱼，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坐下，招呼小姑和叔叔：“菜好了，快，快点盛饭，给妈倒点她喜欢的酒。”
一家人一阵推让忙活过后开始吃饭，饭桌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
跟叔叔姑姑家不同，梅田的家总是安安静静的。父亲是教授，母亲是研究员，两个都是话少的人。
她也弄不清楚父母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据说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家都是有文化的家庭，门当户对。
小时候每到开饭时间，父亲都会惯例坐在桌边看报纸。母亲炒好菜端上桌，一家人坐在饭桌边安静地吃饭，一句话也没有。
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有点空洞。
吃过饭，父母便会各做各的事，有时也会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一起看电视，看得认真，却依旧安静。父母不说话她也不敢说话，只好在屋里写作业、看课外书。
爸妈都极度地中规中矩，她也不敢心有旁骛。
父母一世清贫古板，对她的学习和生活作风要求很严。衣着必须朴素、像个学生，不允许留长发，必须留学生头和娃娃头，除了名著、学校要求的课外读物，多余的东西和穿不进学校的衣服一律不准买。
她每天穿着父母给买的白T恤衫、七分棉布裤子，读着父母给她买回来的文学名著，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从不在上面。她从小感兴趣的是同学当中流行的标题令人脸红的情感杂志、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和化妆书。对她来说那是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物质的世界。有一她次偷偷借了杂志回家被父亲发现，父亲当着她的面在客厅里把那两本书烧了，火光窜起的那一刻，她害怕得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往家里借书，依旧还是原来的乖乖女。
除了行为，他们还要求成绩。考试要求分数、补习班也要上、不允许学特长、上兴趣班，学生就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而不是多余的兴趣爱好。家里还有门禁，就算是十八岁以后，父母也不允许超过晚上八点半回家。
但对她未来的打算却要求很少，除了必须是稳定的工作、传统的行业：医生、老师、律师、公务员。
梅田对未来并没有什么想法，她觉得干什么都一样。她是文科生，数学学得一般，对于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老师和公务员没什么兴趣，也就只能选择读了法律。
她在极度规矩的环境里长大，也一向是规规矩矩的老实女孩，从对父母的管束从未有过、也不敢有异议。但她发现自己总是渴望穿超短裤、露脐装，染粉色头发，甚至想尝试一下抽烟的时候，她开始有了挣脱荒芜的青春的渴望。
借上大学半只脚踏出家门之后，她判若两人。
陈嘉琪是梅田唯一带回过家里的男朋友，也是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大学里认识的，比她大两届，算是同学。
如今想来，她那会儿虽然跟现在一样功利，好歹还算得上极致单纯。
他那个人高高瘦瘦，戴一副黑框眼镜。夏天穿着短袖衬衫和工装裤，冬天会在宽松的长袖衬衫外面套件毛衣，穿厚夹克，看上去有些严肃古板，性格也是。
情调什么的他从来不懂，眼里就只有学术研究。因为他的不解风情和堪忧的情商，他们常常吵架。而她正好是个喜欢感情用事的人，还被他批判不适合搞法。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上他，或许恰恰就是因为他的严肃古板和踏实吧。家境不错，背景也不错，虽然学同一个专业——他的志向是研究立法，往学术方向奋斗终生。毕业后顺利读博，进研究院工作，工作体面，也很稳定。
这一切很符合她对未来生活的定义，虽然她知道自己在感情需求上的要求远远不止这些，但她自认为是个极端理智的人，感情可变但客观条件往往不可变，谈感情是要看未来的。
如今年纪大了，细细想来，可能她心里面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毕业后梅田入行，陈嘉琪还在读博，生活圈子不同了，分歧也渐渐大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让她涨了见识，也逐渐对陈嘉琪的严肃古板不满意起来。
她虽然自己也觉得跟陈嘉琪结婚差点意思。毕竟她是个骨子里爱玩的人，她心里有数。但两人谈了这么多年，无论是父母长辈还是周围朋友，都认为差不多默认要谈婚嫁了。
她也把陈嘉琪带回过家里，父母与女儿的男朋友安静地吃了顿饭，对他不置可否，但实际上心里觉得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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