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1/2)
钟文和与沈般的初遇,早在二十年前。
那时他才刚刚被钟思思带回高山流水庄不久,女人把他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说他有一双江湖人的意恩仇的生活。年幼的他便深信不疑,下定决心要拜她为师,将来成就一番伟业。
在庄内安顿下来后,钟思思让他第二日去找她学武。他忙不迭地应了,天没亮就爬了起来,到庄主的院外规规矩矩地候着。
心诚则灵,他想在钟思思面前留下一个足够好的第一印象印象。
然后他就足足站了三个半时辰,在双腿都开始打颤的时候,才看见钟思思从屋里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钟文和:……
听说学武之前,师父都要考验徒弟的心志,绝对不能有半点松懈。
“怎么来得这么早啊。”钟思思掩口打了个呵欠,长发披肩还未梳起,衬着飘飘白衣,如同落入凡尘的九天仙女。然而她接下来说的却是:“先绕着庄子跑十圈,然后去找乐叔吧,让他带你从扎马步开始学。”
钟文和:……
这……应该也是考验。
但高山流水庄,可不是一般的大。
完成钟思思交代的任务后,他的双腿软的和面条一样。待他去向钟思思汇报的时候,女人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长发在头顶随意地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坐在庭院里笑眯眯地用吊坠逗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玩。
先前乐叔对他说过,钟思思有一个儿子,是高山流水庄的少爷,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天之骄子。还旁敲侧击地对他道,即便钟思思收养他为义子,也并不代表他的身份能胜过这里真正的少爷。
在三教九流之中混得久了,钟文和自然对这些潜台词敏感的很。他有一个能吃饱穿暖的地方便满足了,又怎么会奢求那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回来啦。”钟思思笑眯眯地说道:“这是我儿子,你看看,是不是挺好玩的。”
在难民堆里,易子而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小钟文和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干净白嫩的孩子,忍不住踮起脚多看了几眼。小娃娃呆愣愣地看着他,不哭也不笑,只是轻轻地“呀”了一声。
“想抱抱他吗?”
钟文和点了点头。
于是钟思思提着婴儿的襁褓把他拎了起来,平移到钟文和面前:“来,给你也玩儿一会儿吧。”
钟文和:……
这也是考验吗?
小宝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像是黑葡萄一样。包子一样软绵绵的脸蛋,像是一掐就会破了,让他一时之间都不敢伸手去接。
正巧这时候婴儿的襁褓松了,孩子哧溜一下滑了下去。
钟文和:!!!
钟思思:???
原本是能接住的,但是一天下来钟文和的身上已经不剩什么力气,反应慢了一拍,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小沈般摔在了地上。
钟文和钟思思:!!!!
钟文和吓得连忙把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好在不是头先落地,只在肉乎乎的手臂和背上留了些淤青。他茫然无措地看向钟思思,却见她比自己还要蒙,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完了完了,快去叫乐叔,快去找人!去找个太医来救他!”
太……太……太医?
结果乐叔来了后仔细看了看,说只是轻伤,找了几个有经验的奶娘过来给小沈般擦了药。
钟思思趴在床榻上,小沈般已经被哄睡着了,她便轻轻拨弄着他的长睫毛玩儿,悄声说道:“这孩子怎么连摔了都不哭喊一声的,该不是摔傻了罢。”
听言一旁的钟文和身体一僵。
那时候他还是单纯地以为,沈般被摔的责任大部分在他身上。
“不过之前也是这样,不哭也不笑的。”钟思思撇了撇嘴:“母不嫌儿丑,虽然跟块儿小木头似的,但我也只能喜欢你这个小混蛋啦。”
钟文和:……
钟思思不是个有责任心的母亲,沈般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她都一概不管,全交给奶娘和下人。她只负责在白天自己无聊的时候,把沈般抱过来玩一会儿,开心的时候就抱着睡一觉,不开心的时候就捏捏小包子的脸玩。
“还真想看看你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轻声叹了口气后,她便看向钟文和道:“以后就是你们来照顾他啦。”
那时的钟文和还不明白,钟思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来。直到后来她去世之后,他才逐渐了解了真相,明白那时女人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把每一天过成最后一天,才会对自己最宝贝的东西留恋不舍。
而且他更记得,当年对于钟思思的托付,他的回答是“好”。
那时候他的理解,是钟思思真的是要让他“照顾”沈般。
一诺千金,无论是在何时何地因为何故许下的诺言。即便喂完米粥给他擦嘴的时候,没良心的小白眼儿狼狠狠地啃了一口他的手指,没长齐的乳牙在他手上留下了几个不浅的印子。
但之后的这二十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怀疑,沈般是不是因为当初的那一摔撞坏了脑子。
“你真的打算与道方门合作吗。”沈般看着桌上的烛火,背对着钟文和,轻声问道。
“不然呢,我跟你不同,可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允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得到。”
“……如果会给高山流水庄带来麻烦,那么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花韵已经早早地离开了,藏书阁内只剩下沈般与钟文和两个。一道殷红色的蜡泪悄然无声地滚落至地面,仿佛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边界。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钟文和的眉毛抬了抬:“莫非你觉得我当真能放任你一个人胡作非为,出去败坏高山流水庄的名声?”
从小到大,钟文和与沈般之间都算不得“亲密无间”。即便在名义上,两人之还算的上是义兄弟。
“你又去芳华寺祭拜她了。”
那边沉默了很久,最后才丢了个生硬的“嗯”回来。
“她还好吗。”
“人都已经没了,只剩下骨灰,怎么会不好呢。”钟文和硬邦邦地说道。
钟思思去世前留下遗言,不要土葬,要将她挫骨扬灰。不要祭祀,最好是无人记得她,让她做个孤魂野鬼最好。不要埋在高山流水庄内,要洒得漫山遍野都是。不要沈般来祭拜,因为她觉得自己没脸再去见钟家的列祖列宗。
按照她的遗愿,高山流水庄内没有她的墓,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将天际染成大片鲜艳的的玫红色。但还是没有人忍心丢弃她的骨灰,最后只得寄存在芳华寺。每年的这个时候,钟文和都会借着请经的名头下山,去寺内待上几天。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花韵才会选择此时动手,因为她笃定钟文和无法阻拦她。而等他回来之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原本在你加冠之后,我想带你去见她,告诉她,我终于幸不辱命,辅佐你成为高山流水庄的庄主。”钟文和自嘲道:“谁知道你这么一闹,让我在她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不会希望我去的。”沈般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不会想见我。”
谁知道呢。
虽然被禁锢在了高山流水庄内,但钟思思还依旧是一阵抓不住的风。再加上当时他们年岁尚小,现在记忆早已模糊,又怎能看得透她真正的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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