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不忘(1/2)
“指挥官,”林城戴着耳机抬头看屏幕的数据,小声报告,“星河以及全部的监控系统已经关闭,我听到坐标仪上的人把这个情况报告了总局。我们得当心点。”
整个基地静悄悄的,没人出声,总控台里机器的嗡嗡声也随着星河被关闭而消失。寒风乘虚而入,它像个不友好的客人,胡乱拍打基地的窗户,发出焦躁的呜呜声。雾气大了些,天还暗着。
“嗯,没遇到外面的强制或者暴力开启就不用管它,没有总局的命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我还在这儿呢。”季垚注视着望远镜中的景象,“电信号从这里打到总局得要花不少时间,一来一回足够让我们把该办的事都给办了。事后追问起来,你应该知道该怎么说。林城,你应该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吧?”
林城左手握着水杯,里头的热水让他冷冰冰的手心慢慢暖和起来,像一块冰在融化。他捂着嘴小声咳嗽,然后才点点头,手指因为冷和咳嗽而发抖:“我知道,指挥官,我会处理好的。”
说完他很快摘掉了耳机甩在一边,捂着胸口弓起背控制不住地猛烈咳嗽,一声接一声越来越糟糕,进气赶不上出气,最后胃里的酸水跟着咳嗽往上涌。中士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正好碰见林城匆忙从里面出来,他抬起眼皮看了中士一眼,没有停留,狼狈地逃进卫生间,关上门板后扶着栏杆开始呕吐。
近日因为生病,林城吃不下太多东西,炊事员应医生的要求单独给他做饭,亲自送去,但往往都徒劳而归。有几天整夜整夜地咳嗽,胃里忽冷忽热,冷的时候绞痛,热的时候像一块烙铁在胃壁上起起伏伏。有时候咳得厉害,舌根像是被人扯住了一样,酸水翻上来又吐不出去,只得不上不下地停在喉咙里,往往一夜就这样在反反复复的折磨中悄然度过了。
林城一边冲水一边吐,直到把黄胆水都吐干净了,他才觉得身体里空旷了一些。他伸手撑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头抵着大臂肌肉,在病态的喘气声中吸入空气,胸腔因为寒气侵入而发疼。
呕吐物缓缓地往下水道流去,林城垂着睫毛瞟了一眼,黏稠棕黄的颜色中混着暗绿色的汁液。他闭上眼睛,伸手按下冲水键,把一滩恶心的秽物连同晦气一并冲下去,他才感觉好受些。
“长官,您看起来不太好。您最近一直都不太好,真的没有什么事吗?您得了什么病?”林城回到监测台门口时,中士还站在那里,头上斜斜地戴着不正式的船型帽。
林城抬手抹掉下巴上的水珠,他的双手都被冻红了,手指有些发肿。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轻飘飘地扫过自己的手背,无所谓地开口说道:“你没见前几天几个医生围着我看诊吗?星河的医疗诊断舱我也躺过,你猜最后的诊断结果是什么?星河认为我很健康。我压根儿就没病,我好得很,只是有点小麻烦罢了,我可以对付。这跟我们目前遇到的麻烦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说着侧身走进房间,这里曾被海水侵略过,海水弄坏了不少电脑,包括顶上的信号收发器。一些电线裸露在外,吊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结成一张漏洞百出的网。在紧急排水之后这里一连三四天都处在潮湿和焦糊味的笼罩之下,起因是不幸的东北角遭了一次意料之中的火灾,这把火断送了监测台获取暖气的希望,直到现在那一片金属墙壁和地板都还是黑黢黢的。
“但是您一直在咳嗽,您晚上就睡在我隔壁,我每晚都能听见您的咳嗽声。这看起来可不是没有病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医官和星河都查不出来,我不明白,一定是机器出了问题。”
林城停顿了一下,然后扶着椅子坐下来,把椅背上的外套拉过肩头,说:“原来我的咳嗽声这么大吗?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休息了,中士。我会注意的。其他的你不用担心,我很好。”
他说完背过身去继续自己的工作,旁边杯子里的水早就冷透了,在监测台这样寒冷的环境中,一杯水凉掉只是半分钟的事情。他正要起身去倒热水,旁边递过来一只冒着氤氲热气的水壶。
中士把头上的船型帽扶正,说:“您不觉得监测台里实在太冷了吗?供暖系统前几天已经被火烧坏了,现在都没人愿意到这里来工作,只有您一个人还在这里守着电脑受冻。”
林城谢过中士之后抬手捂住水壶,喝了一口,才让他冻红的手指略微感到暖意。他取下帽子把碎发撩到后面去,慢慢呼出一口白蒙蒙的热气:“我要为指挥官工作,所以我得守在这里。”
“您可以去其他地方的,比如地质台天文台,那里很暖和。或者去住宿区也行,虽然暖气开得不大,但总比这里好过。您知道的,如果在这里冻出什么病的话,这很难说。”
“我知道,中士,你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肠。在这时候关心我的病的,除了医生,你是第二个呢。”林城坐在位置上没有动,重新戴上耳机,“但在任务完成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他把全部的目光都聚拢在面前的屏幕上,手指又开始在键盘上翻动。一缕头发从他耳后挂下来,弯弯地卧在肩头,红透的耳朵被围巾裹住,隐隐约约露出上端浓郁的胭脂色。
中士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妥协。他站在林城身后,背着枪,很小心地踩了踩鞋跟,说:“您是一位好长官,包括我们的指挥官......你们都是好长官。我在外面看守,您有需要就叫我。”
说完他抿紧嘴唇,手指贴着裤缝打立正,最后看了林城的后背一眼,然后走出门,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响声。林城捂着单薄的一杯水,妄图让自己全身都暖和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杯水,正在被寒冷一点一点剥蚀,寒冷比他更了解自己身体的筋脉,心肺像是被抛弃在了外面寒冻的荒野中,正在隐隐作痛。
林城守着监测台的孤独的寒冷时,季垚正守着一屋子的静默。尽管总控台的供暖系统没有被损坏,但为了节省燃料和能量,功率开到了最小,仅仅只能让人不觉得刺骨而已。
“潜艇已进入人眼可视范围,航速29节,我想它应该要减速。武器系统处于关闭状态,看来它很守信用。距离三公里,指挥官,是否要放下机械臂和卡口并明灯示意?”
“哨台,明灯示意。底舱机械师,准备下放机械臂和活动卡口,确保能够固定潜艇。底舱武器系统开放,待命。留意潜艇动向,如果有任何攻击行为,击沉它。”
“收到。”
底舱武器系统布置在机械室两边,四周封闭,只在顶上嵌了几盏白色照明灯,舱室大概一人高,压在头顶,让人不敢站直身体。数个通气口同时工作,呜呜地嗡响,舱室里所有机器都在全功率运转,散发的热气来不及被散走,全都积蓄起来,炙得皮肤发烫。执行员在这样闷热昏暗的环境中等候着上面下达命令,他们守在炮座旁边,敞开外套的衣扣。
当听到开放武器系统的时候,坟墓一般寂静的舱室中才爆发出乱糟糟的喊叫声,红光护目灯亮起来,原本坐在横杆上无聊数着扑克牌的执行员被人一脚踹上屁股:“动起来,懒鬼!武器系统开放,舱门打开!快点!小子们!我们做给指挥官看看,我们能做得很好!我们能一炮把那该死的潜艇炸沉,让它到海底祈求上帝来救它吧!”
紧接着外部舱门打开,炮座震动起来,漆黑的炮管伸出去,迅速转移方向,对准打击目标。下方的导弹舱也升上来,露出里面八枚反潜导弹,有两枚已经进入发射预定程序。
舱门打开之后寒气汹涌而入,舱中的热气瞬间消弭无形,守在发射口的执行员不得不立刻穿上防寒外套,他们额头上的汗水一会儿就被蒸干了。外头寒风呼啸,大片的雪花从发射口吹进来。
“你觉得我们会开炮吗?”有个执行员轻声问旁边的伙伴,他的伙伴正睁着淡色的眼珠子从小窗窥视外面的海洋。
“我不知道,听指挥官的命令。我希望别开炮,老天,我们只能祈求潜艇上的人最好善良一点了。”伙伴说,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表,只剩下光秃秃一个表盘,但还在忠诚地记着时刻。他按下表的计时器,然后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念了一句拉丁祷文。
念完祷文之后他摊摊手说:“我从武器系统开放开始计时,每次都是如此,直到关闭武器系统结束,这样我就能知道每次火力对抗花费了多少时间。事实上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到底在对抗谁,只知道听上头的命令,调整参数,转动炮管,设置弹道,然后把一枚枚的导弹送出去。我都不知道敌人是谁,突然就开战了。”
“我们还需要知道敌人是谁吗?不需要。那是上头长官的事情,还轮不到我们。战争不就这样吗?莫名其妙就打起来了,有些时候真的很难说清楚。”
“时间局打的仗就更说不清楚了,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在什么时空遇见什么东西。比如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谁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还记得那条长着三个头的巨蛇吗?噢,难以想象。”
“那确实是难以想象,不过之后我们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怪东西了。那个眼睛里喷火的怪物后来也没有出现过了,我敢说那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希望它别来找我们麻烦。”
“我连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都不知道,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干啥都不行,找罪受第一名。来这里之后我就没睡过好觉,真他妈的受不了。”
“冷静点,兄弟,来都来了,你还能怎么样?我们肩上挑着全人类的希望呢,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能摆脱二等兵这个讨厌的称号了。”
“你们要在这里聊天到什么时候?”巡查长站在他们面前说,“不想挨罚就给我闭嘴!等会儿开火命令下来了别吓尿了裤子,二等兵。”
站在弧形风窗前的瞭望员回头对季垚报告,他点着其中某一处,说:“它朝着我们过来了,依旧是水面航行。雾太大了,裸眼观察比较困难,不过已经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季垚起身走到风窗前,从助理手中接过望远镜观察,平静辽阔的大海被水流用浓淡不一的灰色调子分割成一条一条精细的带子,往天际线奔去,而这水流来自于潜艇破开坚冰时所激起的白浪。随着潜艇越来越近的艏楼,海上只有它一艘单艇在航行,它用它黑色的幽灵般的船体和比烟雾更让人捉摸不定的航照灯恢复了古老大海久违的诗意。
“艇上生物扫描数据。”
“潜艇上只有一个人,千真万确,指挥官,我们反复确认了无数次。”旁边的执行员把纸头从打印机的出口抽出来,摊开给季垚看,“虽然难以置信,但确实是这样。”
“难以置信的东西多了,不差这一个。”季垚看过之后把纸头卷起来,撑着手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了这里就不能用平常的思维来考虑事情,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浓雾中,深灰的轮廓因为雾气而模糊。艏楼上的白漆“贝洛伯格”也仿佛变成了旗帜,就像海神出征时军队里举起的战旗,显示出海面的辽阔和桀骜不驯。
季垚静静地等待着潜艇越来越近,他扣紧手指,忍受着半边身体磨人的疼痛,看着视野中黑色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最后近在眼前。他穿着齐整的制服,里外都得体有致,就连头上的帽子都不曾歪掉半分。硬挺的黑色帽墙上镶着银质的雄鹰巨树徽章,下面装饰有银色檐花,表示他高级指挥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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