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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盖弥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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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旻放下脚尖,把歪斜的身子正过来,扣着手指盯着男人的背影,然后转过眼梢看了季垚一眼。季垚顶着手指,踩了踩鞋跟,把目光挪到朱旻的角落里去。他的这个小动作引起了季宋临的注意,他扭头看向朱旻,外套包裹着他的身躯,像是把他整个人都封闭起来。

“他是你的随军医生吗?”季宋临看着朱旻问,他这句话是问给季垚听的。朱旻摆弄着手里一支水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没把目光从季宋临脸上挪开半分。

季垚动了动睫毛,他的睫毛和眼睛与季宋临一样,能够包含许多情绪,那些藏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话,能通过一双多情的眼睛流露出来。他掸了掸纸上的灰尘,哪怕那些纸在几分钟前刚从密封袋中被取出来:“他跟着我很久了,他要做的可比随军医生多得多。你们也许认识也说不定。谁知道呢,我对你可是一无所知。”

季宋临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似乎是在考量一些事情。季垚随手整理桌上的纸头,把一些废纸抽出来揉成一团丢进回收通道里。他的神情被办公室的灯光和寒冷冲得很淡,这种淡色的冷峻之情在得知符衷失踪之后就一直长久地盘踞在他脸上。手指上的指环悄悄地闪着光,随着季垚的动作时隐时现,月亮一样,倏尔就被飘来的云层淹没了。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认识他。”季宋临开口道,他站在原地,不上前也不退后,但他的姿态分明有种贵气,而又季垚不同,“他是朱仕黎的儿子。朱旻,在你大概七岁那年,我们见过。”

“哦。”朱旻摩挲着自己冻得发红发青的手指,简短地答应了一声,随后抬了抬眉毛,看向别处,“难为你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而我早就忘光了。我不管你是谁,但你最好老实点。”

季宋临垂着眼睛看看自己的鞋尖,面带微笑。他没有理会朱旻的话,对季垚说:“你看,你对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在你随口的几句‘猜想’中,已经直击要害了。”

“你是在急着证明自己吗,先生?你站在我面前还不到三分钟,就想用你对付其他什么人的那一套来打动我吗?在这里,我是指挥官,你只不过是来路不明的贝洛伯格号的艇长。你不属于我们编内人员,你还存在潜在危险性,按理说,你没有资格面对指挥官,而是应该被关进审讯室遭受严格的讯问。至于你现在为什么能站在这里,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规矩就是规矩,你不必急着证明自己,事情要一码一码地解决,现在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

季垚撩起眼皮看了季宋临一眼,然后拿起钢笔,按下旁边的录音机,问:“姓名。”

“季宋临。”

季垚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他转了下钢笔,然后在表格的空白栏目中填上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个名字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他记不清楚。上次写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是在海边的崖洞中避雨的时候,他在符衷的手心里写过。他们交换了各自父亲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有人见证他们的爱情。

“职务。”季垚说完后简短地补充了一句,“现在的。”

“哦,好吧,那可真难说。那就写贝洛伯格号的艇长吧,毕竟贝洛伯格是个好名字,充满希望和光明。”

“来这里干什么?”

“潜艇的燃料不够了,你知道,就算是核反应堆也有燃烧殆尽的一天。我当然不能让自己白白沉没在冰冷的海水里,所以我找到了你们。顺便来告诉你们那个叫符衷的人在我手里,他很好,只是有点我解决不了的小麻烦。但我知道你们肯定比我厉害得多,毕竟科技力量差太多了是不是?这些天你们一定急坏了,那可是个优秀的执行员,如果他一直回不去你们总有人要伤心。”

“你对我们了解得真多啊,不过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思不是个好习惯。”季垚说,他把季宋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在表格上,始终没有抬头,“你是时间局的人?不用急着否定我,你身上的外套出卖了你。所以你最好诚实地回答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来干什么,这里还有多少你的人。”

季宋临没有回答季垚这个问题,他抚摸着自己的小指,习惯性地在指根捻动,就像季垚拨转戒指的动作。在季垚厉声询问第二遍之前,季宋临伸了伸手指,说:“这很难解释。”

“哦,是吗,很难解释。看来你是不打算继续把这个话题说下去了,真令人意外。有什么东西是你不愿意说出来的呢?我想不明白。那说说你的潜艇吧。”

朱旻慢慢地划着水笔,草稿纸的左半边画着人体的某处神经系统草图,右半边却全被凌乱的线条霸占了。如果现在道恩在场,他一定会因为朱旻在学术研究时的不专心而痛心不已。

“我的潜艇吗?”季宋临回答问题的时候总要思考许久,温和的语调时而停顿,成为了他说话的一种特点,“潜艇上的故事太多了,都是些好故事,但我不敢保证你会对这些故事感兴趣。”

季垚掀过一张纸,夹着钢笔看了季宋临一眼,正好和他对视。季垚似笑非笑地抬起嘴角,靠回椅背,撑在扶手上拨弄自己的耳垂,说:“我现在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我想听你说说你的艇员。我们的计算机对你的潜艇进行了扫描和测定,反馈说艇上只有你一个人。要知道,你那艘潜艇要120个人才能运转起来。最后问你一遍,其他人在哪里?”

“可能不是人也说不定。你派了人进入我的潜艇检查,他们马上就会给你发来检查报告。在遇见你们之前,我一直都是这颗星球上唯一一个人类,千真万确。”

“唯一一个吗?”季垚看着季宋临的眼睛,季宋临的年纪让他眼尾堆积着皱纹,但并不影响他的冷清沉睿气质,反而让他成了这间房中最出挑的一个身影,“那是真的很孤独。”

季宋临的目光在季垚脸上停留了片刻,不轻不重地探寻着某些久违的情绪,似乎想从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窥探到某些理应存在的东西。他最后垂下了睫毛,眼下的三枚泪痣被藏在眼窝的阴影里,断眉服帖地压在上方,他在垂眸低眉时的神态能与季垚惊人地重叠在一起,而这神态中所散发出来的忧郁也仿佛是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

“是的,确实。”季宋用两个词语表示肯定,珍珠似的淡淡的落寞从这肯定中泄散出来,叮叮咚咚地落在玉盘上,“虽然这颗生机勃勃的星球都归我一人所有,但没有人能比我更孤独。”

办公室里的寒冷被季宋临一句轻声的怨语击败了,朱旻不敢动作太大地跺脚,但他的脚跟已经被冻得生疼。季垚明白了季宋临的冷清来自哪里,大概来自每个星辰似火的夜晚和寒风吹彻的冬天。如果一切都如他所说,那么季垚不敢相信,一个经历了浩瀚孤独的人,能用如此平静的声音,玩笑似的抱怨自己过去的生活。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想朝花夕拾,想重新拾起那些错过的故事,让丢弃在暮色里的时光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怀里。但他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到现在为止他的神思仍旧恍惚着,像是在做梦。

旁边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季垚瞟了一眼,拿起话筒放在耳边:“岳上校,你们的检查任务都执行完毕了吗?”

“全艇检查完毕,没有遇到攻击,没有交火。潜艇已经纳入我们的武器系统,受指挥台直接管控。潜艇上有些地方受到了损坏,我想最好让机械师来修一修。至于其他的一些东西,指挥官,你最好亲自下来看看,这令人吃惊,我描述不出来。”

“收到。你们可以离开潜艇了,派机械师下去检修。”季垚回复完后接入基地广播,“战斗状态解除,武器系统待命。重复一遍,战斗状态解除。”

底舱武器系统中的红灯终于熄灭了,执行员的皮肤终于在红光照耀下恢复到本来的颜色,一片低低的松气声从底舱低矮的天花板下飘过。执行员松开拽住外壁栏杆的手,拂去手套上一层霜花,离开发射口走到内舱坐下。内舱稍微暖和一些,上头的长官大概想不到,靠着运转的机器散热,竟然能让一大群人享受到不可多得的温暖。

淡色眼睛的执行员从怀中摸出表,掐断了计时,盯着手表看了一会儿,才重新小心地放进内袋里,说:“谢天谢地,没开火,希望潜艇已经被制服了。啊,一艘潜艇,从哪儿来的呢?”

“谁知道它从哪儿来的,我们想三年五年也想不出来。”旁边的执行员拿出扑克牌摊在躺柜上,铺开,“等我们从B升到A,摆脱二等兵成为一等兵的时候说不定就能想明白了。”

“为什么有的人二十几岁就能当上指挥官,而我们却缩在这个狭窄低矮的底舱里提心吊胆地等着开火命令呢?他妈的,为什么?”

“年纪轻轻能当上指挥官是有原因的。除掉那些硬性要求的条件,你有庞大牢固的家族背景吗?你有涉足军政的爹妈吗?你有取之不尽的家产吗?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平凡的我们。”

“但是这个姓季的指挥官,我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庞大的家族背景,他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富二代富三代,更别说什么军政扼要。我想不明白。但他确实是个好长官,至少我认为。”

“是个好长官就够了,至少我们这种底层人民能好过一点。你别在这里牙酸,人家立过的功勋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反恐战争,从开战一直打到结束,他带领先锋部队解救了多少人质?他带领的飞行中队击落了飞机多少架?而他自己单机作战又让多少飞机葬身丛林?你得要去看看。来一把二十一点吗?来吧,别愁眉苦脸的。”

季垚放下话筒之后并没有说话,他翻动桌上的文件纸,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最后这响声在钢笔放下中结束。他不自在地敲了敲桌面,季宋临忽然说:“要我带你去潜艇上看看吗?”

岳上校站在甲板上,从基地下去的机械师正提着箱子陆续进入前厅部,就算雪已经盖过了脚脖子,封锁门外的栏杆旁依然站满了观望的人群。季垚看了这些人一圈,扶着梯子走下去。

两名执行员跟在季宋临旁边,并给他上了手铐——考虑到指挥官的安全。当季垚的皮靴踩到潜艇甲板时,残留在甲板上的水渍已经冻成了坚冰,凛冽的海风正在吹刮着艏楼上的白漆,通气管披着绒毛似的寒霜。空气中散发着金属的铁锈味,海水中浮上来的腐臭气息表明细菌们正在日以继夜地不停腐蚀尸体,飘着硫磺的水雾则是火山赠与人们的一点小礼物。

季宋临被铐住了双手,只能一只手抓住梯子的边缘,下到潜艇内部。季垚把枪背在身上,受伤的右腿让他走路有点困难,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虚弱。朱旻跟在他身后下去,身上穿着执行员的外套,腰上绑着弹匣,他这时候终于让自己不再像是成天坐在实验室里研究特效药的羸弱医生。林城则在季垚的要求下进入潜艇,他在寒风中不住地咳嗽。

“这里面很安全,指挥官,你不用太紧张。”季宋临站在控制室的仪表盘旁边说,他伸手按亮过道中的一盏灯,“这是控制室,我白天就坐在这里盯着这些表盘,或者瞭望。”

他指了指中央潜望镜,季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侦察和攻击潜望镜此时都收进了舱内。控制室里很干净,几处金属杆有断裂的痕迹,但都被接上了,这些痕迹表明潜艇曾遭遇过攻击。

“这些东西是什么?”季垚拿枪指着仪表盘旁边立着的六架人形机器,他们显然是遵循某条程序而聚集在一起,排列有序,滑稽又严肃。

季宋临伸手拍了拍机器人的胸口,然后说:“他们就是我的艇员。我制造了这些机器人,然后带他们上艇,充当驾驶员、鱼雷兵、机械师、厨师等等。他们听话、精确、不知劳累。”

旁边的岳上校对季垚说:“这就是我们检查是碰到了一些不好解释的东西。全都是机器人,排好队,站在一旁,一动不动。指挥官,您确实应该下来看看。”

季垚靠近了机器人一步,季宋临点了点手指,指给季垚看:“这是第一值更官,这是第二值更官,这是轮机长。这三个负责驾驶。他们还会说话呢,陪我度过了很多无聊时光。”

“难怪星河说艇上只有你一个人。”季垚说,“你的艇员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他们不会系统紊乱吗?万一不听控制了怎么办?”

“那不会,自从我带他们上艇之后,这种事情还一次都没发生过。我给他们写入的程序非常完美,他们全都听我调控。我不用担心鱼雷发射不出去,也不用担心中餐没有按时送上来。”

季宋临搭着圆形舱门进入另一边,季垚在朱旻的帮助下才能跨进去。舱内的灯都亮着,左边是狭窄的卫生间,此时紧闭着门。餐室里摆了张方桌,墙上相对着挂有照片,座位上缝的是硬牛皮。餐室里是空的,连食物的气味都几乎微不可闻,方桌上没有黄色的令人恶心的油垢,硬牛皮座椅保持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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