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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岁茫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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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官隔着一层铁栅栏给季宋临戴上手铐,后者没有表示任何不服从的情绪,他看起来冷淡、不甚在意。并不带有凶气的断眉和他眼下三枚淡色泪痣让他更像一位感伤的艺术家,终日与画笔和大提琴作伴,混迹于各种中上层社会的所谓艺术沙龙,低垂着眉眼,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

季宋临跟在士官身后走上楼梯,来到冰冷的空气包围中,夜里站岗的执行员背着枪守在底舱入口,他们的睫毛上结着雪白的霜花。季宋临听到浮冰碎裂的声音,在冰层下方,海水蠢蠢欲动。

“你跟着指挥官多久了?”季宋临忽然问,他们经过一扇敞开的门,雪花像雾一般朝过道中席卷而来,昏暗中透着幽蓝的光,仿佛是一个月色满庭的好日子。

士官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他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一眼季宋临,往往看到他与季垚相似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打我进入时间局开始,我就跟在他手下了。”

季宋临跟着他穿过一盏一盏的壁灯,偏头看着旁边反光的警戒带,他看到警戒带上标注的“EDGA”,说:“你看起来很年轻,让我猜猜,你大概入局五年不到。”

“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思不是个好习惯,艇长,你现在最好闭嘴。”士官站在连接处的舱门前,等待身份验证后放行,“我入局多少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季宋临没有说话,他站在士官背后,挺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格外高挑,他的神情仍保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甚至有些刻薄。舱门打开后降下电梯,季宋临走进去,抬头看到角落里的摄像头。

摄像头照到季宋临的脸之后将影像传到季垚办公室的电脑上,季垚靠在椅子里,舱室中点亮了一盏灯,叫人调成了温黄色——季垚不喜欢白光,白光让他感觉寒冷。

他撑着扶手,一手把烟送到嘴边,一手拿着文件在浏览。转过眼梢瞥到电脑上的图像,按下暂停后截取了图片,电脑自动开始检索,确认身份。对比过庞大的人像数据后,跳出提示“无匹配对象”。季垚慢慢含着一口烟,吐出去,让自己的睫毛因为烟雾晕染而泛着灰白。他放下手里的文件,伸手到另一边去按下播放键,埃米纳姆的声音低低地流淌出来。

“指挥官。”门外有人报告。

季垚答应了一声,坐直身子,抖落烟灰。门打开之后士官带着季宋临走进来,朝季垚立正行礼。季宋临站在士官身后,双手被铐在身前,他仍穿着长外套,肩上颤抖着两片虚弱的雪花。

士官出去之后,季垚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手指滑过桌上的文件纸,随意地挑拨了一下。房间里开着换气系统,不断有新鲜的干净空气泵进来,灯光下的烟雾像一尾受伤的鲤鱼。

“我该怎么称呼你?”季垚在吐出最后一口烟之后说,他在问季宋临,却一直垂眸看着桌面,声音犹如一滴水珠挂在荷叶边缘,将落不落。

“随便什么都可以。”季宋临说,他动了动手腕,手铐撞击着发出当啷声,“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你看,我刚从禁闭室里被带过来。”

烟燎到了指头,季垚瞥了一眼站在离他办公桌不远处的季宋临,然后把烟摁灭,轻轻摩擦着手指上被烫出来的一个红点。他看看旁边的电脑,点点头:“你确实什么都不是,我查不到关于你的信息,人像识别失败了。能让星河的识别不出身份,你是第二个,我遇到的第二个。”

季宋临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思考,但他的目光一直轻轻地落在季垚脸上:“第一个是谁?”

季垚笑了笑,自从符衷失踪之后,他就很少笑,就算有,也是冷冰冰的,比如现在。他靠在椅背上,不去看季宋临,而是把自己的视线淡然地拉长,说:“五年前,反恐战争。我带人去解救人质,识别恐怖分子头目的时候,人像识别失败了。正因如此,我损失了十多名士兵。后来把人击毙之后,才发现他那张脸被人动过手脚,他一直都顶着一张假脸为非作歹。”

说完他小小地停顿了一下,下颚线绷起来,却并不显得紧张。那些他所经历过的刀光剑影在硝烟散尽之后重新说出口,却那么的平静、寻常、小事一桩,旧事重提所扬起的漫天沙尘迷住了眼睛。季垚的耳畔隐隐约约地传来机枪、坦克、炮弹的轰响,这些声音曾在他刚下前线时的噩梦中反复出现,往往在凌晨两点从梦中惊醒,屋里回荡着滴滴答答的钟声。

“你上过反恐战场?是在中东吗?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那边的恐怖分子异常猖獗。”季宋临说,他听着埃米纳姆的说唱节奏,尽管他已经听了无数遍。

季垚转过眼梢,他的嘴唇在光下透着殷殷的朱红,双眼像湖水,倒映着花木,四季均有涟漪。他看着季宋临,扣着手指回答:“不,我在东非参战,那里的高原一望无际。我横穿沙漠,开着飞机轰炸丛林和城市。我见过东非的草原和雨林,乞力马扎罗山赐予我永恒的宁静。”

“原来战火已经蔓延到东非吗?”季宋临说,听起来恍然大悟又有点淡薄的沮丧,“我离开的那一年是2010年,那时候东非还没爆发大规模战争。看来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事。”

“今年已经是2022年了,年关刚过不久,四月正在徐徐靠近。十二年前,2010年,我16岁;五年前,2017年,我23岁,跟随部队去了战场。”季垚算着年份,“你确实错过了很多事。”

“你加入EDGA有五年多了吧?”

“嗯,比五年长多了,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入时间局了。”季垚偏头想一想,“你这是从哪个不聪明的执行员嘴巴里套到的话吗?”

季宋临把视线挪向一边,撑起眉毛,让他额头上的皱纹显露出来。季垚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点点头:“那他真是不聪明。”

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季宋临开口问道:“所以现在我是一个失踪十年的父亲的身份在跟你对话吗?”

“噢,那这个很难说。”季垚说,他眨了眨眼睛平复情绪,脸上不悲不喜,“我是有个父亲失踪了十年,我来这里也是想找到他。但我没有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见面了,这与我想的不同。”

“你原本期待着能在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中看到我像天神一般降临?”季宋临顶着自己的手指,“却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平淡的枯燥无味的方式见面?”

“是的,我原本以为你会在生死关头及时出现,救我们于水火,像个踏火而来的英雄,光芒万丈。这是我所期待的场面,就像任何电影中所呈现的一样,我希望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季宋临抿紧嘴唇,最后他用一种歉疚和失望的眼神表达出内心的想法:“可是我注定不是个英雄,至少我没有成为我儿子眼中的英雄。”

“不必。”季垚打断他,他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说你自己吧,为什么星河识别不出你的身份?难道你也是顶着一张假脸?”

“他们删掉了我的个人信息。”

“‘他们’是谁?”

季宋临耸耸肩,站在季垚面前,回答:“当时跟我一起来的人。”

“具体的。别等着我一句一句问,你应该知道回答问题的规矩。”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季宋临说,“这是我的一些私事,我会慢慢解决的。有人不想让我活着回去,我想他们一定会刻意抹去我的痕迹,让我从此消失在世界上。”

“你得罪了多少人?还有,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不回去?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一定是得罪过的人才会想让我死,你得知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再好的兄弟也会反目成仇。他们陷害了我,堵死了所有返回通道,我当然只能被困在这里了。我一直在寻找回家的办法,我计算星星的轨道,计算时间,计算宇宙中各种射线的性质和能量,我就是为了给自己打通一条回家的路。”

季垚垂下眼睛,手指按在冰凉的桌面上。辽阔的、茫无际涯的大海卧在峭壁下很深的地方,在黑暗中透露出朦朦胧胧如薄雾般惨白的颜色,沉稳、雄厚的涛声显示出海洋沉甸甸的分量。风雪无一不消失在包围着它们的一望无际的冰冻荒原上,发出黑暗盲目的喧声。气温正在降低,房间里越来越冷,窗户上挂满了霜露。

“那看来你并没有把这条路打通,”季垚歪了下脑袋,“而是很幸运地等到了我们?你希望我们现在就把你送回去吗?返回通道随时为你敞开,迎接你的将会是新鲜、美好的现实世界。”

季宋临摇头,他否决季垚的话:“不,你不会这么做的,你需要我的帮助。就算返回通道敞开着,我也不会回去。因为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我得把一些东西了结掉。”

“什么东西?说具体一点,不要模棱两可。”

“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季宋临说,“不过我觉得你们应该见过它。我追逐它很久了,从大陆到海洋,从南极到北极,我去过这颗星球的任何一个角落。”

“嗯,你去过任何一个角落。”季垚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含在嘴里,掂在舌尖,像是要从中品尝出一点不寻常来,“那当你驾驶潜艇向我们驶来时,有没有注意到潜艇后方有什么异常?”

季宋临按着自己的小指指根,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你是指哪方面的异常?潜艇后部的舱室都运转正常,螺旋桨没有损坏,我们前进得非常平稳而顺利。”

“我的瞭望员说他在你潜艇后方的海面上发现了两团火,像是什么东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基地,然后转瞬即逝了。我敢保证他没有看花眼,所以对此我希望你能合理地解释一下。”

镣铐相撞发出微弱但不容忽视的响声,季宋临想活动双手,但不得不受到限制。他的眼神由镇静转变为诧异,这还是他登上基地以来第一次出现的表情:“你看到它了?”

季垚双手撑在桌上,背后的壁板空出来一块,镶着巨大的执行部的雄鹰巨树徽章,旁边竖插着黑鹰旗。他的帽子端正地放在右手边,银色的檐花簇拥着帽墙正中一只振翅的银质雄鹰。

“我见过它三次。第一次在森林里,第二次在雪山顶上,第三次在幻觉中。”季垚说,他简短地叙述,总是带有军官所追求的极简和乏味,“它没有对我们造成伤害,甚至还救过我们。燃烧的双眼、庞大的身躯、云雾一般没有定型,能在云层中腾飞,我们叫它龙王。”

季宋临整理了一下外套的纽扣,虽然纽扣一颗也没有散。他紧绷的嘴唇忽然放松了,眼里的诧异像露水般蒸发,仿佛从未出现过:“那很好,好极了。”

“你的表情可不是像你说的这么回事,你现在笑得别提有多僵**。”季垚向前探过身子,鼻梁上的眼镜让他看起来锋芒更甚,“说说看,它是怎么回事。”

“它就是我一直在追逐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是那么的神秘、可怕,而又无处不在。它似乎执掌着这里时间的变化,我想这一点一应该早就料到了。”

“你追上它了吗?”

“没有。”

“你要杀死它吗?”

“可能。”季宋临停顿一秒,又接下去说,“但不一定。这里头的关系很复杂。”

季垚轻轻嗯了一声,他没有继续追问,说起另外的事:“你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吗?”

季宋临没回答,季垚看了看他的眼睛,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密封好的牛皮纸袋,露出上方的联合国标志:“‘回溯计划’,来这里寻找空洞产生的原因,理论基础是蝴蝶效应。”

季垚笑了一下,手放在身前,细长漂亮而劲道的手指上,套着一枚戒指。他摩挲了一下戒指,说:“那刚好,我们的目标也是龙王,如果是它造成了空洞的产生,那我们会不顾一切代价毁灭它。这是时间局下达的命令,我是执行指挥官,我得遵守命令。希望你没有和它建立感情,不然到时候谁都麻烦。”

“这当然不可能,我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建立感情呢?”季宋临垂下睫毛,然后又抬起来,“只不过我希望在毁灭它之前最好能对它有个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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