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潇湘(1/2)
季垚收到星河的反馈结果,显示基地中暂无危险。在潜艇与廊道对接完成之后,季宋临在季垚的要求下开放了权限,星河接入了基地的武器系统,将所有武器收归坐标仪所有。
“这地方是你自己建起来的?”季垚压着季宋临的手,用枪顶着他后背穿过廊道。他警觉地盯着周围的环境,一条大鱼从廊道外游过,往里头看了一眼,然后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离开了。
季宋临的外套被脱走了,上身罩着束缚衣,紧紧绷住他的脊背和腰部,两条皮带往下拉紧,扣在大腿上。他脚上的靴子箍着皮扣,将裤腿整齐地扎进去,靴面有些旧,但干净、整洁、结实。
沿着荧光警戒带走了几步,季宋临摇摇头回答:“不是我建的,在劳工被撤走之前,这座海底基地就已经完成了。”
“不对。”走在执行员后面的杨奇华说,他手上提着两个箱子,“我十年前也来过这里,就是跟你们这群老家伙来的,但你肯定不知道我。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来这里,更别说海底基地了。”
季宋临闻言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站在后面的杨奇华。他的目光在杨奇华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看得出来他是在努力回想这个人到底是那一号人物。季垚押着季宋临,他这次没有催促,挑起眼梢看了杨奇华一眼,将季宋临的手铐收得更紧些,晃得当啷作响。
“你那时候也在‘方舟计划’的队伍里?”季宋临问,他朝杨奇华走过去一步,却被四杆枪锁住,动弹不得,“你在队伍里是做什么的?”
“哦,‘方舟计划’,你居然把名字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了,连我都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呢。我是研究人员,生物专家,现在也是。”
“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杨奇华说,他一边说一边匆忙偏头去看外面浮游的发光生物,手里的箱子随着动作晃动,“你他妈的又是谁?”
季宋临看着生物专家的视线跟着游鱼四处转动,抿抿唇,垂下眼睛说:“那时候我是执行指挥官之一。”
杨奇华的视线终于被季宋临这句话给收了回来,他甚至无暇顾及一只长着长脖子的奇特生物了:“原来你就是‘神秘的指挥层’中的一个?你们在那时候可是从未露过面,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要紧的大事。”
“大坝和建筑群确实没有修完。”季宋临接下去说,“但那只是‘方舟计划’的一部分。在计划开始的同时,我们另外组织了秘密部队,前往北极冰海,在水下修建了军事基地。”
“所以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在我们这些呆瓜的视线之外?”杨奇华伸开手臂,他情绪激动时动作幅度就比较大,“难怪你们这些长官都不露面,原来你们是藏在这片海底闷声干大事啊。”
季宋临向杨奇华道歉,但杨奇华没有接受。杨奇华扶着腰,撩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一腔想认识新物种的热血此时全部被浇灭了。对峙半晌后季宋临翻了翻手掌,说:“‘方舟计划’撤退事件我知道,那次大撤退撤走了所有了劳工、研究人员和四分之三的战斗部队。但幸运的是,这座基地在撤退之前刚好完工了。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我将怎么生存下去。”
“大撤退是你的主意吗?”
“有一部分是。”季宋临说,“我只是参与了决策,你知道的,重大决策拟定之前都要举行会议,然后投票表决。我只是举起手投了一票而已,正是这一票救了你们所有人。”
杨奇华盯着季宋临的眼睛,身上穿着洁白硬挺的白褂子,裤子的皮带上绑着枪和圆盘炸弹。他欲言又止,反复多次之后他才无所谓似的晃晃手里的箱子:“原来我们的命运就被你们这些人拿捏在一票之中吗?噢,听起来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不然我也不会在十年之后重新回到这里,故地重游;也不会正好遇上你这个衰鬼,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呢。”
“你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干什么?你说我回来干什么?我是个生物专家,衰鬼,我这次必须得弄到世界上第一条活龙标本。我为这事耿耿于怀十年了。”
“噢,活龙标本,原来你也是冲这个来的。”季宋临撇了下眉毛,语气有些讽刺,“那看来你这次也要失望而归了,你们不可能抓得到它,而且它根本不是生物。”
杨奇华笑了一声,走上前去,这时他离季宋临只有一步之遥了:“事实证明只要活得久,啥东西都能让我看到。我还有下一个五十年好活呢,老家伙,而你就不一定了。”
“你真该用你装满了专业知识的漂亮大脑好好想想,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想不明白了呢?”
“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不差这一个。当第一条人鱼从北冰洋打捞出来的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但后来我不是照样全盘接受了吗?不是明不明白的问题,而是承不承认的问题。”
“你真是一位好学者啊。”季宋临说。
季垚冷冷地说了一句“闭嘴”,将季宋临扳回去,押着他继续往前走。杨奇华没有立刻跟上去,他站在原地停顿了一阵子,耿殊明穿着冲锋衣从后面走上来,把肩上的箱子的挂带往上拨一拨,看了眼前面的队伍,拍拍杨奇华的手臂,说:“别担心,我们都是好学者。”
“你才是好学者,衰鬼。”杨奇华丢下一句之后径直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了,他看起来怒气冲冲,连背影都带着火药味。
耿殊明看了眼跟在旁边的邵哲升,挑了挑眉毛:“幸好小高没下来,不然他就会看到自己的老师被另一位教授骂衰鬼了,这太糟糕了。不过杨教授的脾气真差啊。”
邵哲升看着杨奇华的背影笑了笑,肖卓铭从旁边经过,指挥两个执行员把重塑舱抬过去,一边给自己戴上手套,说:“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惹他,他是个坏脾气教授。”
“那我一定是好脾气教授了。”耿殊明说,他这么想着,心里愉快起来,带着学生继续上路,很快就追上了杨奇华的脚步。
季宋临在打开基地外墙金属门之前经过了复杂的身份验证程序,最后一个和星河一样的电子音提示“允许进入”,门才从两边打开了。季垚把枪口挪上去,顶在季宋临脖子下方,在进入基地的同时密切注视着内部的动静,执行员进门后迅速转向查看两边隐蔽处是否藏有暴徒。
“这座基地可以抵抗核弹爆炸,就算核弹正中基地中心。”季宋临说,他们进入一层宽敞的圆形大厅,四面都镶嵌着巨大的屏幕,几万个不同的画面轮流跳动,看样子是这里是监控室。
“身份验证这么复杂,等你真正能进入基地避难的时候,你早就被冲击波炸得灰飞烟灭了。”
“那倒是。”季宋临冷淡地答应了一句。
季垚环视一圈监控屏幕,季宋临经过中央控制台时顺手按掉一个键,所有的屏幕瞬间熄灭了:“监控关掉比较好,我想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穿过监控室后来到走廊,所有的灯都自动亮起来,站在走廊上能看到下方漂浮着立体全息影像。影像池的面积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以至于邵哲升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掏出了笔记本。
“这是全息投影池,”季宋临说,他垂眼看着下方幽蓝色的光幕缓缓升起来,最后停在适当的高度,“‘卡尔伯’检测到有新的客人——就是你们——它自动把这座基地的投影放出来了。”
“卡尔伯?”季垚问,他看着投影中巍峨耸立的灯塔、庞大而簇集的信号站、导弹发射井、地下掩体、核弹存放窖,在紧挨着基地的海扇边缘则是规模惊人的石油炼化工厂,数十座锥形炼化井在平坦的峡谷底部形成“火山群”。海底平原则被开辟成某种大型武器的试验场,在边缘处钻下深达数千米的壕沟,沟中埋藏有能量罩生成和发射装置,在试验场使用的时候用来充当隔离墙。
“啊,是的,基地里的人工智能叫‘卡尔伯’,这一点我应该跟你说过的。”季宋临看着投影,蓝光涂抹在他匀称有致的嘴唇上,眼里藏着眷恋和缅怀,“卡尔伯,意思是北极星。”
季垚看到了季宋临的眼神,那种小心翼翼的怀念,以及薄雾一般淡然而宁静的目光,就像冬霾刚霁,透过纯净的绿松石看去,看到远方的雪山都被染上透明的绿意。
他不知道这种一尘不染的目光究竟是为何而起,而季宋临在说着北极星的时候,又在透过这层绿松石眺望谁。季垚在那时候突然觉得,季宋临是他们这群人当中最干净、最轻盈的那一个。
“卡尔伯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由来吗?我看你每次在提起这个名字时,总是满怀了深情。”季垚在前往基地底部的电梯中问,六个执行员将季宋临围在中间,但这并没有让他有丝毫恐惧。
“原来我每次都满怀深情吗?我自己可没注意到。”季宋临在长时间的停顿之后说,“‘卡尔伯’这个名字的由来,又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电梯到底了,季宋临走出去,季垚始终死死扣住他的双手,手里的枪一直没放下来过,说:“你的故事可真多啊。”
侧面传来两声狗吠,季垚猛地勒紧季宋临的手和脖子,护卫员的枪口对准了一只从转角处跑来的狼狗。狼狗摇着尾巴,在枪口前停下,徘徊了两圈,迟疑着不敢靠近。
狐狸趴在肖卓铭手中的玻璃箱里,无精打采地搁着下巴,翘着耳朵注意外头的声响。在狗吠声响起之后,狐狸忽然动了两**子,晃得肖卓铭差点没站稳,整个人就要摔下去,所幸被扶住了。她把箱子抱起来,狐狸的爪子正扒在玻璃上,指甲刮得呲啦作响,它朝狼狗呜呜叫了两声,在箱子里追着尾巴团团转。
季宋临瞥了一眼,说:“这只狗是我养的,狐狸也是,它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好伙伴。让你的人把枪放下来,它不会咬你们的。你最好也让后面那位女士把狐狸放出来。”
狼狗的喉咙里滚着咕噜噜的声音,低头嗅着地板,踩着急切的步子在执行员的枪口外扫尾巴。狐狸扒着前爪站在箱子里摇晃,扭头对着季垚张嘴叫唤,肖卓铭看了季垚一眼。
“把枪放下。”季垚命令道,“肖医生,把狐狸放出来。”
执行员放下枪退回去,肖卓铭弯腰打开箱门,狐狸一跃而下,尽管后腿还瘸着,它仍像一团火一样奔向狼狗,绕着它的伙伴打转。威风凛凛的狼狗和狐狸碰了碰鼻子,抬起一只前爪在狐狸的背上顺了两下毛,当作是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它们像是阔别许久的老友,见面时仍保持着浓烈似火的热情。
季垚看着这两只兴奋的动物打闹纠缠,他冷硬的唇线略有缓和。狼狗绕过几个执行员来到季垚脚边,绕着他转了两圈,轻嗅季垚身上的气味。狐狸在远些的地方坐下来,抬起前爪缩在胸前,竟然朝着一群人类作了一个揖。
执行员们的眼睛里露出笑意,他们全副武装,面罩蒙着脸,沉重的机枪被抱在怀里,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弹药。在基地里的时候,他们都受过这只狐狸的恩惠,狐狸在灾难过后凄凉的冰天雪地中给予他们许多快乐和希望。它永远像一团火在风雪中燃烧,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落进砭骨的寒风和荒芜的原野里,点亮了天上的星辰。
“它们确实是一对好伙伴。”季垚轻声说,“连我也忍不住羡慕一番了。”
“它们从小跟着我环游四海,孤独的日子里,我们就相依为伴。狼狗把符衷带到了我面前,而你刚好救了这只在风暴中跑散了的狐狸。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当你最后一点希望之火也被磨灭之后,却发现在另一处灰烬中,还有星点的火星在跳跃。”
“这并不奇妙,这只不过是你早就算计好的。往前走,不要浪费时间。”
季宋临没说话,肖卓铭和朱旻跟在季垚身后,朱旻手里提着金属箱,但这并不是他常用的医药箱。狼狗和狐狸并排走着,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后方。重塑舱由四名执行员护送,转过一道回廊后来到一扇合金门前。这一层挤满了这样的合金门,密密麻麻,像个蜂窝,每扇门后面都是一个休眠舱。门上亮着牌子,上面写着编号,表示每间休眠舱的拥有者。
季宋临输入密码后转开沉重的阀门,季垚注意到这扇门的牌子上写着符衷的名字。他的心跳突然加快,握着枪的手甚至有一瞬间使不上力。有股热流从心底泉涌而出,像是地底的温泉,从石头缝隙中喷薄而出,凭借岩石也无法阻挡的力量,在慢慢冷却的蒸汽中,化作一道彩虹。
“如果我在这扇门背后没有看到我想看的人,那你的脑袋就会被我亲手割下来丢进炼化厂的炼化井里。”季垚收了枪,转手抽出背后的唐刀,横在季宋临的脖子上,刀身倒映着明光。
阀门转开后休眠舱自动打开,执行员弹开防护盾,枪口呈战斗队形对准内部,朱旻和肖卓铭被围在中间保护起来。肖卓铭握紧拳头甩了甩手腕,朱旻则把手放在腰后的枪上。
卡尔伯的提示音消失之后,舱门完全打开,里面的灯光相比之下有些暗淡,从地板上流淌下来,像泉水一般从每个人的鞋尖上淌过去了。季宋临站在前面,喉结擦着刀锋滚过,说:“他就在里面。”
“进去。”季垚在后面推了一把季宋临,横着刀跟他一起进入。休眠舱中温度比外面更低,朱旻打了个哆嗦,把衣领扣紧一些。
舱室不大,几名执行员进去之后就显得拥挤起来。一台冷冻舱横在支架上,卡尔伯正在调整数据,周围墙壁上嵌着的屏幕开始显示内容,嗡嗡的响声在发光地板下震动。
季宋临在冷冻舱旁边停住,垂着眼睛说:“看到了吗?他就在这里。我把他从海里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但我知道他不能死。我没能让他醒过来,只好放进冷冻舱里,向你们求助了。在冷冻舱里时间是静止的,你可以看舱门上显示的时间,他现在仍停留在一周前的某个时刻。”
季垚手上用了一点力,刀刃嵌进季宋临脖子上的皮肤里,一丝血线很快渗了出来,血珠沿着脖子的曲线往下滚落。他偏过头,透过玻璃舱门看到躺在里面的人,符衷的鼻梁挺立着,眉骨下是深邃的眼窝,这种深邃在他闭眼时尤其令人着迷。也许是光线的原因,苍白的皮肤上阴影格外浓重,留在脸上的伤口没有结痂,还保持着新鲜的红色,和他石榴红的嘴唇一样。
心跳几乎已经快到让季垚难以呼吸,这些天积存的波澜都汇集在此刻,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腔。由于贴得很近,季宋临也感受到了季垚胸腔里的强烈泵动,还有一种醇酒一般馥郁的情感,从一个人身上迸发出来,很快便充斥着整间舱室。
身后很久没有声音,季宋临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季垚侧着头,略显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不管他到底用了多少力气在努力克制,那双藏着桃花春水的眼睛还是泄露了他的多情。这是季宋临从未在季垚眼中看见过的神情,但他曾经在别人的脸上见过——在遥远的过去,相隔了那么多年。
“你他妈的给老子站好。”季垚握紧刀柄,提起膝盖顶在季宋临的腿弯处,回过头更用力地勒住他的脖子,往后退开一步,“肖卓铭,给他做全身检查,我要看到他的医疗报告。”
旁人也许听不出来,但季宋临离得近,他能感受到季垚说话时嗓音的颤动。那是一种隐忍至极的声音,仿佛有一块滚烫的木炭塞在季垚的喉中,而他仍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发声,继续冷静自持地指挥。肖卓铭听到季垚的点名之后快步上前,一抬起眼睛就正好对上季垚的视线,季垚的眼中分明闪烁着水光,而她在那视线中看到了扑面而来的一个铁石心肠的指挥官的全部深情。
肖卓铭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切,那些多日以来的猜测、揣摩,都在此刻得到了验证。关于执行员和指挥官,关于符衷和季垚,关于温柔和浪漫,关于爱情和英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