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事休(1/2)
“所以你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吗?他可是曾经陷害过你的罪魁祸首,你这一身的伤都是拜他所赐。”朱旻的屁股刚挨到飞机上的座位,在季垚对面坐下来,顺手取下壁板上的步枪抱在怀里。
季垚戴上耳机,撑着敞开的机门注视外面的情况。狙击枪被他靠在旁边,狂风正钻进机舱内肆虐,他不得拔高音量才能让朱旻听清:“安静点,医官,你最好坐着不要说话。”
同行的还有四名执行员,分别坐在两边,把守两架重机枪,他们刚好挡了不少风,朱旻坐在中间才感觉好受一点。他摸摸被冻疼的鼻子,拉上面罩,甩掉身上的白褂子,套上防弹背心。
“杨奇华教授不是研制出来了新型的的防弹衣吗?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望穿上它?我听说那是一项不得了的发明,穿上了他就刀枪不入。”
“那你要去问问杨教授了,他已经把数据传给了坐标仪,坐标仪上的专家会解决的。”季垚说,他靠着壁板,身上的大衣已经脱掉了,由于注射过抗冻剂,使得他并不会感到寒冷。
有个执行员说:“坐标仪......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坐标仪上去了。”
舱中忽然陷入沉默,朱旻绑皮带的手顿了顿,垂下眼睛,然后继续默默地把皮带扣扣上。执行员眯眼看着外头不断在冰面上反射的阳光,他们的脸色因为长期的紧张和疲劳而显得憔悴。
季垚擦拭着唐刀,他作为这里最高的官,和一群普通的执行员坐在一起。他听到他们的轻声抱怨,这种抱怨就像幽灵般游荡在执行员们中间,包括医生、劳工、专家和学者。季垚常常听到这样那样的声音,每当他躺在休息舱里整夜整夜失眠的时候,他常常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听到蜂鸣般的窃窃私语,而他自己也能与这些私语产生共鸣。
唐刀在他手中焕发出晶然的光,刀刃倒映出他的眉目,深陷的眼眶中,留存着他失眠以及发疯般思念某个人的证据。他将刀收回刀鞘,偏头看着越来越近的雪原,轻声说:“想家了吗?”
“想啊,长官,怎么能不想家。”执行员笑笑,低头检查自己的手套,“当我看着我的同伴一个一个死去的时候,思乡之情就油然而生了。难道您不吗,长官?”
季垚微笑,但他的长眉冲淡了笑意,变得像北极的阳光一样,被一缕纤云汲取了淡薄的温度:“我们都是人,所以我跟你们一样。我也在等着回家,但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执行员看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您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和想回家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季垚说,飞机快要降落了,飞行员正在耳机里汇报情况,但季垚的声音还是淡淡的,炊烟似的漂浮着,“两码事。”
“警告,B-26正在降低高度,请做好落地准备。绳索已经降下,倒计时开始,请注意防护和地面火力攻击。”飞行员在驾驶舱中发来提醒,他按掉一个开关,直升机下方挂下两条升降索。
“出舱!出舱!快点,士兵!动起来!”季垚在发动机和旋桨的轰鸣里朝执行员做手势,并戴上防护目镜,朱旻已经背着枪攀上绳索,迅速滑落到下面平整的雪地上去,滚了一圈后站起身。
一名执行员很快地亲吻了一下手里的照片,季垚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衣服内袋,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问:“是爱人吗?”
年轻的执行员拿起旁边的步枪挂在背上,回答:“是未婚妻,婚礼定在八月,一个暑气袭人的好日子。我们的父母都对这桩婚事很满意,而她也正等着我回家去。”
“你们很幸福。”季垚说,他的面罩遮住了他的表情,执行员没有看清。
“指挥官呢?一定也有爱人等着你回家吧?您的手指上一直都戴着戒指呢,大家都说指挥官有一个美丽的未婚妻。”
“啊,是的,他等着我回家。”季垚简短地回答,在听到“未婚妻”三个字之后他极为浅淡地笑了一下,只有在这时,他的眼睛里才能生出泥融飞燕般的柔情来。
世界上的等待有千种万种,但唯一令人执着的叫来日可期。季垚在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在脑中规划好了未来,那时候寒冬未至,他也曾艳若骄阳——得意洋洋,以为自己前途无量。那时候世界是被照耀的,如同敞开的花园,堆砌花坛的每一块砖都有可能是特洛伊的城墙,落于其中的悲伤只不过是竭力追赶之后产生的失望。
季垚最后一个落地,在他比出手势后,直升机升高了一些,开始在雪原上空环飞盘旋。建筑群完好无损地伫立在平原上,季垚甚至能看到炮塔底座的棕红色锈迹,正在被凝结的冰块攻城略地,慢慢剥蚀。
唐霁跪在雪地里,怀中抱着一个瘦小的人,用毛毯裹住。他的膝盖下面全是血,红泱泱的,但是不漫开。执行员围住唐霁,朱旻站在包围圈外,撩一把头发,捏紧手里的枪柄。
执行员给季垚让路,季垚背着刀走到唐霁面前,他的靴子紧紧绑住小腿,光亮的靴面上堆着雪。这样的季垚是很威武的,他宽肩窄腰,肩线挺直,站在那里就像脊梁上长着松树。他跟符衷很般配,朱旻想,能把这样的男人****操得满身都是痕迹,符衷也是很有点本事。
当然符衷的本事不止于此。
朱旻以为季垚会做出过激举动,还在飞机上的时候他就在脑子里模拟了无数次紧急情况处理方案,包括要扯个什么样的谎才能让那些执行员不对此起疑。朱旻已经想好了十套说辞,他得要保证这些人的行军日志本里不会出现编排季垚的话——他就像个老妈子天天在操心这个病**心那个病人,满腹忧愁,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季垚在唐霁面前站了一会儿,长长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微弱的海风从水里爬上来,缠在他脚边。唐霁怀中垂挂下来的薄毛毯此时被微风吹拂,像睡着了的女人的手臂,垂在床榻旁。
“什么事?”季垚问,他垂眼看着被毛毯从头到脚裹住的人。死者只露出模糊的脸部轮廓,一缕头发从缝隙中坠下来,在风里飘动。他的头侧着,以一种依恋的姿态轻轻靠在唐霁胸上。
唐霁抬起发红的眼睛,季垚看到他的双眼蓄满泪水,与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唐霁和季垚对视,那目光中罕见的没有仇恨和阴冷,只有隐忍许久的凄惶:“请你们......把他送回去。”
旁边的执行员走过来,用枪管拨开毛毯,露出宋尘双目阖闭的脸庞。季垚平静地看着一束光平铺在冰冷苍白的尸体上,宋尘的鼻梁和脸颊都被染成暖色,静静地挨着唐霁,姿态从容。犹如春日熟睡,在梦中闻到杏花和海棠的香气,黄莺站在枝头告诉他城外的春景,把天池错当苏堤,而屋檐下的玫瑰正从荆棘中抽出花芽。
死去的宋尘就像睡着的梅花鹿,被温柔地裹住,被一个流着泪的一级重犯抱在怀里。他那么平和,仿佛死前不曾经历痛苦,但只有唐霁知道,宋尘死的时候发出过怎样痛彻心扉的哭诉。
黑洞中时间是不流动的,所以宋尘得以尸身不腐,他的每一根头发都保持着原样,在微风中起起落落。季垚看到宋尘的脖子上缠着绷带,还有干涸的血迹,他动了动睫毛,说:“他是我亲手击毙的,唐霁,他死在我手上。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是时间局的人,年后就要转正了,可他没有撑到那一天。”唐霁说,他跪在季垚面前,说话的时候一滴眼泪从他眼眶中滚出来,“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他想回家,一直想回家,但我没有送他回家的办法。所以我来找你们,希望他能搭乘你们的巡回舱,回到他的家乡去。”
“你会对一个小执行员这么上心?还要来帮他完成遗愿?我没法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阴谋。”
“我爱他。”唐霁说,他不多言,他觉得这三个字足够代替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来证明他自己。
季垚拔出枪顶在唐霁的额头上:“看来是你们一路上相依为命,摩擦出了感情。但你配不上这三个字,包括我,我也配不上。我们都是些可怜虫。”
“你杀他就是为了报复我吗?”唐霁处于季垚的枪口下,但抱着宋尘的手没有放松半分,“你说要复仇,说你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
“我朝他开枪的时候只是出于击杀敌人的目的,但今天我听到你说你爱他,我就知道我杀对了人。唐霁,你爱他,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朱旻听见季垚这样说。
唐霁的双臂收紧,他把宋尘抱得更深,就像他们第一次做/爱后,唐霁抱着昏迷的宋尘度过了平静的一晚。宋尘让他活得像个人样,就像一粒尘埃闯进晨曦,木屋生暖,屋外冬霾刚霁。
“你恨我。”唐霁闭上眼睛。
“是的,我恨你。”季垚说,他扣住扳机的手指逐渐用力,“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在杀他的时候没有把你一起送去见了阎王,说不定在黄泉下你们还能再做一对鸳鸯。不过看着你抱着一具尸体跪在我面前哭求,即使被枪顶着脑袋也不反抗的时候,我忽然庆幸没有提前把你杀死,我就像得到了一件礼物。”
“请你们把他送回去,如果为他筑起了墓碑,请在墓碑上写下他转正的好消息。他是被我们的仇恨拖累死的,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有送他回家了。”
季垚沉默地看着唐霁,再把目光落在宋尘脸上。一会儿之后他果断地扣下扳机:“人死万事休。我要复仇,宋尘只是一个开始,就像太阳只是一颗晨星。”
雪尘被风吹起来,像一阵雾,飘向城中的塔楼和道路。直升机的声音不远不近地悬在头顶,飞机上的执行员架着机枪,密切注视着下方的动静。朱旻的目光越过季垚的肩头,看到一座冰山,过了这么久他才猛然发现,冰山的形状像一尊佛陀,而他们,就站在佛陀脚边。
肖卓铭在飞机机舱里穿行,她是医官,要检查伤员的情况。载着撤离人员的飞机收到通知,延迟起飞。肖卓铭扶着舷窗往外看看,那只巨鹰伸开了翅膀,羽翼翕张。
“医官?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有人问,他躺在床架上,眼睛蒙着纱布,抬着手在半空中摸索。肖卓铭握了握他的手,从旁边倒来温水,再把病人扶起来。
病人穿着执行员的制服,在肖卓铭的帮助下才把杯子靠到嘴边。他哆嗦着冻紫的手,捂住温热的水杯,用干裂的嘴唇啜了一小口水,说:“我们是要被撤离了吗?”
“是的,指挥官要把我们都送回去。飞机现在还走不了,得等一会儿。”肖卓铭到一边去抽出抗冻剂,灌进针管后拉开执行员的衣领,给他注**皮肤,“抗冻剂,可以让你好受点。”
“谢谢,医官。”执行员说,他扣好衣领后呼出一口气,僵硬的手指才有所缓和,他把围巾塞紧,“有多少人被撤离了?”
肖卓铭在处理针筒,环视一圈机舱,模棱两可地回答:“四分之一吧。”
执行员嗯了一声,又问:“我们为什么不能起飞?是天气情况太糟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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