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1/2)
班笛回到无菌舱时,林城已经醒了,又开始咳嗽,肖卓铭不得不给他取下了呼吸机,两个医生按住他的肩膀。为了给林城保暖,舱室里的温度很高,尽管防护服里开着恒温系统,还是觉得闷热难当。肖卓铭盯着屏幕上的数据变化,转瞬就过去了几百行,她的额头上渗出汗水,但没法擦去,内衬紧紧贴着后背,潮潮的,被汗水打湿了。
“肖医生,指挥官转移了一台冷冻舱过来,他命令我们马上将病人强制冷冻。”班笛进入玻璃门,把一个存储器**接口,“这是录音,有关林长官病症的一些解释。”
肖卓铭把听筒接到防护面罩的侧面,撑着呼吸机听录音,半晌之后她把话筒挂掉:“谁给出的解释?毒血因子是什么?我没在他体内发现任何外来物,全都是他自己的。”
“他说海水被什么东西的血污染了,进入人体之后这个人就完了。是体内的时间出了问题,器官不再受控制,或者说加速衰老,人还没死就开始腐烂,就好像他的时间变快了。”
“这又是什么言论?谁给出的解释?”肖卓铭质问,她踹了呼吸机一脚,机器却岿然不动。星河的电子音突然想起,无菌舱舱底打开,一台冷冻舱升了上来。
班笛抿唇思索了一阵,匆忙赶去冷冻舱旁输入执行指令编号和识别码,说:“是那个潜艇的艇长,他似乎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他还说他杀龙王,龙王的血液就是毒血因子。在他口中,有无数人经历过像林长官这样的病症,最后一批一批地死去了,就死在他面前。”
肖卓铭扶着腰休息,她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过了,双腿酸痛得像拖着脚镣。林城还在咳嗽,脸涨得通红,因为痛苦而泪流满面。医生一边给他注射药剂,一边用真空抽水吸去他脸上的泪水。
“那个艇长?老天,我们连他什么来路都不知道。不过他跟指挥官长得真像啊,太像了,他妈的。有无数人死掉了,就他活了下来?这又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朱旻医生应该会对此展开研究的,说不定艇长体内有什么抗体,这样就能把林长官救回来了。”班笛输入一长串字符后,冷冻舱门打开,照明灯同时亮起来,星河的屏幕显示正在输入医疗报告和林城的身份信息。
林城的口中溢出血液和白沫,胸腹僵硬,紧拽着栏杆的手指上暴露出青筋,皴裂的皮肤下面全是青紫的血斑,这样的斑点遍布他的四肢。肖卓铭把他扶起来,块状、粘液状的混合物很快从他口中呕出,肖卓铭的手有点抖,她只得抬眼看着班笛,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朱旻?好吧,现在全部的希望都在那个混球身上了,希望他能做个好医生,把抗体找出来吧。”
“我想他应该能很快的,”班笛走到肖卓铭身边,帮她守着呕吐物的清理器,他闻到带有腐臭气息的血腥味,“朱旻医生看起来就很可靠的样子。”
“他很可靠的样子?我要笑了,班笛,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打算再去跟他多打几架。好吧我承认,朱医生对指挥官确实是很负责的。他经常抱着搪瓷杯喝枸杞呢,杯子上还写着‘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
“不,肖医生,杯子上明明写的是‘共产主义好’。”班笛说。林城吐完了,连抬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班笛小心地撑着他的背,让他平躺下来,开始清理他的口腔。
肖卓铭沉默了一会儿,摊摊手:“我晓得个屁。”
将碳棒从林城口腔中拔出,他的呼吸才变得通畅起来。林城大口地喘气,单薄的胸腔激烈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有恶魔破体而出。他动了动手指,眼睛眯着,他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了。
“医生......肖医生。”林城开口道,班笛按着他的额头和喉咙,才让林城能发出声音,“指挥官找到人接替我的工作了吗?”
“他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你马上就能回家了,到时候会有更多医生来救治你,我们有最好的设备、最好的科技,你会好的。”
林城听肖卓铭说话,嘴唇静悄悄地阖闭着,却看不出悲喜。他的眼睛隔很久才眨动一次,也是轻轻的,晶盈剔透的金丝雀就住在他的睫毛上。林城寡淡的眼神像水一样,溶解着忧郁,如同内华达山脉上的棕榈和巨砾,因为横亘于天地的大气而使得山脊呈现天蓝色。
“回家,没想到我是第一批。有多少人被撤离了?他们都和我一样重病缠身吗?”林城说话时带着鼻音,嘶哑的气声像是从地底传来。
“有四分之一的人撤离了,他们都很好,我们照顾的过来。你的两位朋友,符衷和魏山华,也被写进了撤离名单里。指挥官考虑到你的病情,给你安排了一架冷冻舱。一切都井井有条。”
林城喘了两口气:“是传染病吗?你们都穿着防护服,还把我安置在无菌舱里。我看到消毒系统一直打开着。”
“不是,没有证据证明是传染病,至少没发现被传染者。”肖卓铭说,“病因不明,考虑到潜在危险性,决定把你安放在这里。另外,你的免疫系统太薄弱了,怕受到外界病原体侵染,所以只好隔离。”
在问完其他人的事情之后,林城才在最后问起了自己,他的睫毛颤动着,瘦削的脸颊几乎已经凹陷得只剩下了骨头:“我还能活吗?医生,我还有多久可以活?”
肖卓铭紧握着呼吸机的软管,她紧了紧下巴,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班笛在这时帮她接了话,俯**对林城说:“您还能活很久。肖医生说,我们要相信科技,相信人的头脑。就在刚才,我们弄清楚病因了,我们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也许很快就能追赶上时间。”
“Time......”林城薄薄的嘴唇张合着,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像以前一样浓烈,但最后还是化作了叹息,“is racing with each of us.”
这是执行部的名言,在还没进入时间局的时候,林城就已经把这句话刻在了钢笔上。直到如今,那支钢笔还躺在他的行李箱里,纵使笔身已经掉漆,出墨也不顺畅,他仍然没有丢掉它。
“时间,在和我们每个人赛跑,尽管我们与时间打交道。”班笛说,他想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但隔着一层防护面罩,只得作罢,“医生们会治好您的,他们比时间快得多。”
“你也在撤离队伍里吗?中士。”
“不,我不在,长官,我还得继续留在这里。”
撤离的人不幸,留下的人也不幸。阳光公平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总有人不幸,但总有人要留下来。
林城看着班笛,他现在似乎连挪动一下眼珠都很困难。光线照在林城的双眼里,他的虹膜被照成了淡棕色,通透的,一眼就能看到底。上帝曾遗落了一滴露珠,这滴露珠化作了林城的眼睛。
他的嘴角像上抬起,露出微笑,渗着血珠的嘴唇干得起皮。他现在不美,英俊的脸早就被消磨得只剩下了濒死的憔悴。他的眼睛是上帝的露珠,现在太阳升起来了,露珠会蒸发成微不足道的水汽,飘散到盛开的石榴花顶端。林城呼出一口气,胸腔塌下去,他也闭上了眼睛:“人们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的未来,终于可以歇歇了。”
几分钟后,季垚的耳机里传来播报:“指挥官,飞行员报告。所有撤离人员已经安置完毕,可以起飞。”
“准许起飞。”季垚站在被冰雪覆盖的甲板上,他身后站着基地中所有的执行员、劳工、专家和学者,此时他们都穿戴整齐,抬手敬礼,“一路顺风,祝你们好运。”
飞行器喷出气焰,甲板震动起来,连带着空气和冰山,也在气焰中变得摇摆不定。飞机浮起来,在空中转向,飞行员朝地面闪灯示意后,巨鹰忽然振翅而起,绕着飞机盘旋一圈,然后飞往南方。所有人都看见前所未见的山一般的大鸟像一片雨季的黑云,滑翔着,紧贴冰山的巅峰,疾雨似的转瞬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隐匿到天陲下边去了。
季垚戴着帽子,他衣装整肃,连武装带都紧绷在身上。飞机沿着巨鹰飞过的路朝最远的一座大冰山飞去,淡蓝色的气焰喷射了一阵后就消失,换作冲压式涡轮引擎推动前进。季垚把敬礼的手放下,他站在光亮处,长久地看着飞机逐渐化作一个模糊的斑点,最后在凛冽的海风中彻底消失。那座冰山挡住了他的视线,仿佛翻过山野,就到了他梦中的天涯。
“一路顺风。”在遣散了所有人后,季垚独自站在甲板上轻声说,但不知道说给谁听。他仍然在眺望飞机消失的地方,一片薄云笼盖在雪原在上,季垚看着那片云缠缠绵绵,然后被扯成碎片。
他摘掉手套,不顾寒风把五指暴露在空气中,看到无名指上那枚指环,他在指环上流连了许久。符衷回去了,他的一切都正在从自己身边消失,正在被遗忘,正在死亡。季垚知道自己的冬天在此时真正降临,白昼极短,夜晚极长。他将忍耐一季寒冬,伸出不再漂亮的手掌,从头到尾抚摸自己的岁月,把记忆捂暖。而昔日,桃熟瓜烂,春意盎然。
“他们已经走了。”朱旻拉好衣领走上来,兜着手提醒季垚。
“我知道。”季垚垂眼把手套重新戴好,不再有所留恋,坚硬和冷冽重新回到他眼里,“我只是想再看看,因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向他送别了。”
朱旻笑笑,挺起腰,不远不近地站在季垚身边,他们的影子倒映在冰面上:“你得乐观点,让阿里斯托芬住进你的脑子里,就像我一样。肖卓铭医生叫我要乐观,而我照做了。”
季垚没说话,他把衣袖整理好,打开的肩线让大衣妥帖地绷着他的背。双腿匀称,笔直有力,紧扎的腰带增添了这种力量感。朱旻觉察到季垚的气质变了,时间在季垚的身上转了一个圈,背过身去,让他又回到了从前,重新拾起过去的那副样子。
碎掉的空气重新恢复平整,太阳长久地停留在空中,让人觉得时间并没有逝去,但钟表上的数字提醒人们现在已经是黄昏了。海水静悄悄地,有熊从远一些的地方经过,站在隐蔽的地方等待着海豹上岸,它大概饿极了,正瞅准机会饱餐一顿。海鸟呷呷地叫,悉悉簌簌地抖动羽毛,猛地扎进水里,再出来时,嘴里衔着一条银亮的小鱼。
狐狸忽然从基地的封锁门内跳出来,它火红的颜色与众不同,尤其是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白色中,它充当了一种调节剂。季垚像往常一样弯下腰把狐狸抱起来,圈在怀里,用大衣裹住它。
气氛忽然因为这只狐狸变得缓和起来,送别时的薄薄凉意也在此时被风吹散了。狐狸伸出前爪扒在季垚胸前,季垚用手指点点它的鼻尖。在最后看了眼空旷的天际后,季垚转身,面对与符衷不同的方向。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转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从桃源的美梦中醒来,整饬自己,迎着渐渐崩溃的暮色义无反顾地继续远征。
“你在忧愁什么?”朱旻问,气温有些低了,他跺了跺脚,“你明明已经报了仇,还安全送走了一飞机的人,你应该高兴一点。还有什么在困惑你吗?”
季垚看着对面的建筑群,黑塔仿佛把那些光线全都吸收过去据为己有,它比周围的一切都耀眼。相比之下,旁边的建筑更像是垂垂老者,灰扑扑地耷拉着脸,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就算他已经给一农场的奶牛都挤完了奶,但也没看见有客人从小路上过来。
狐狸蹭了下耳朵,蹭在季垚下巴上,他笑着揉了一把狐狸的头,一边用令人笑不起来的语气说:“我在想唐霁的事情。”
“他有什么好想的?你已经把子弹送进他的脑袋了,”朱旻折了下手肘,脚尖踢在旁边的冰堆上,踢碎了,“尸体还是我看着扔进海里的。你大仇得报,还有什么好想的?”
季垚绷着嘴唇没有立刻回答,他戴着眼镜,压在帽檐下方,也许是五官太过标致,总是令人自然而然地就忽略了他眼中的烦忧之情。季垚要操心的事比朱旻多得多,所有的人一切都要他来拿主意,季垚经历过离散、战争、瘟疫和死亡,他生来劳累、负重前行,等他意识到自己被忧伤浸透之后,却再也找不回除忧伤之外的情绪了。
“你可能觉得我大仇得报了,但我还得仔细想想。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一直都十分不幸,那为什么这次偏偏如此幸运呢?我用三颗子弹就解决了仇人,并且自己毫发无伤?”
朱旻看了季垚一眼,拍拍他的背,低头看着脚下的甲板,积水结成了冰块,正倒映出他的面容和水汪汪的一小片蓝天:“别想那么多,我知道一路上不容易。说不定就是老天看你太苦,这回想让你轻松一点呢?你看,老天硬要把你和符衷拆开,老天硬要让你死去活来,老天硬要把你拖住不放......他明白自己对你太刻薄了,得改。”
季垚笑笑,抱着狐狸往封锁门走去,离朱旻远一些,说:“我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一个,也是被上天抛弃的那一个。天堂和地狱我同时享有,只不过现在天堂已经离我远去了。”
朱旻说:“我听肖卓铭说过,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你会成为英雄,不管是在哪方面的意义上。等这次任务顺利结束了,你的名字将会被许多人记住。”
“我敢说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了,因为坐标仪在贝加尔湖发射前,我做过演讲,全球同步直播,联合国大楼里都是我的声音。大猪,你不明白,我到底承受着什么,你不明白。”
“那你现在总不会再发病了吧?你的那些噩梦,已经在几十分钟前一并沉到海底去了。”朱旻淡淡地说,光洒在他鼻梁上,“你还真的帮他把宋尘送了回去,三土,你真的很善良。”
“宋尘是个可怜人,他无缘无故卷入到我和唐霁的仇恨中来,却亲手被我击杀。他太可怜了,他本不该如此,他才十九岁。原本年后就要转正了,却不幸死在了这里。”
朱旻提起膝盖,活动一下关节,眯起眼睛说:“太阳公平地照耀在每个人身上,但总有人不幸。”
季垚笑笑,淡声道:“我们都是些可怜虫。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执行部的部长换人了,唐霖走马上任,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噩梦还没结束,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太阳只是一颗晨星。”
他进入封锁门,没有再看朱旻一眼。甲板上人声寂寂,极昼的北极没有夜晚,但朱旻却在此时无比希望黑夜降临。他没有跟着季垚进门,而是站在被光照到的地方,看永不沉落的太阳。
道恩背着箱子从门里出来,他给朱旻递去掉漆的搪瓷杯:“刚煮好的茶水,按照你平常喝的,加了杜仲雄花和桂圆子,据说能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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