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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移斗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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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垚平淡地说,一束光缀在他肩上,从发丝间穿出,末端氤氲着一团蜡烛似的光圈。他说话时很少去看季宋临,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黄鱼肉焖的酥烂,筷子一碰,就从鱼骨上剃落下来。

“符衷对你这么重要吗?”季宋临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坐在季垚对面,夹了一根油麦菜,却没有入口,“只有看到他平安了你才能放心?”

“当然,他很重要。每个执行员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更别说是符阳夏的儿子。我只是一个执行指挥官,我承受不起军委副主席的问责和报复,‘回溯计划’所有人都承受不起。”

季宋临咽了下喉咙,捏着筷子,却不怎么动手。他的目光在饭菜上扫视一圈,再看了看季垚的脸色:“会上军事法庭吗?”

季垚的筷子停顿了一瞬,很快他继续若无其事地低头吃起饭来。季宋临在不亮的光线中只能看清他低垂的眉目,惊鸿藏在偃月下,被掩去了锋芒。季垚把鱼骨剃掉,白嫩嫩的鱼肉浸在浓稠的酱汁中,像他们某次做/爱时,符衷把红酒滴在季垚大腿上的样子。季垚没去动鱼肉,把盘子挪到季宋临面前,换下了他面前一钵叶子菜。

“嗯,法庭当然要上。”他说,勺子搅着盘里的浓汤,芋艿在汤中起起伏伏,最后被季垚舀起来送入口中,“我已经能想到我回去之后会是什么情形了,在牢里蹲上三年,然后送去枪毙。”

他说着自己并不光明的未来,却像闲谈似的,未曾表露一分忧虑或者恐惧。仿佛未来的一切与他无关,未来是个什么样子,他无从想象,也无暇顾及。翻山越岭跋涉了八万里之后,他只想卸**上的镣铐和重担,找一棵不大的树,挨着溪水,然后在树根旁坐下来小憩。他也许会累得一下子就睡过去,梦里见到赤松子在下棋,忽地一觉醒来,树已参天,斗转星移。

季宋临的筷子碰着碗壁,发出珍珠落盘的声音,他看着被季垚挪过来的一盘鱼肉,压了下唇线,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会被关进牢里?”

“你曾经是执行部的部长,有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出一个任务这么多人,回去之后都要被查。只要有人说出一点不光彩的事儿,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走进一间房,四面都是墙,回家还是进监狱,都一样。就因为你,我下令关掉了所有监控。这是严重违规行为,总局早就把这事写进了备忘录里,我早晚要被问责到这件事情上来。”

“你难道没有留后手吗?这不应该,指挥官,你应该提早想好解决办法,而不是白白等着进监狱。”季宋临说。

季垚放下勺子,一盘子汤他就只吃了三口,剩下的芋艿泡在油香四溢的淀粉糊里,正在慢慢变凉。他用帕子揩干净嘴唇,叠起腿,撑着桌面说:“就算留了后手我也得靠自己,万事都得靠自己。别人再怎么可靠,也得保持30%的怀疑。我犯的事我自己清楚,你以为我只会等着狱警来逮捕我吗?十年过去了,季宋临,你未免太小看一位指挥官了。”

“噢,原来已经十年过去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季宋临把筷子放在一边,擦了擦手指。季垚问:“吃完了?”

“嗯。”

饭菜其实都没有动过多少,剃下来的完整的鱼肉还浸在酱汁中,一盘子的盐焗排骨几乎没有人动过。季垚垂眼看看桌面,说:“不好吃?”

“没有,只是突然不太想吃东西。”季宋临回答,他搭着手,身上只有一件衬衫,有些皱了,领口下解开了两颗扣子。禁闭室里气温不低,而且刚有医生来为他注射了抗冻剂。

季垚默然了一会儿,他没说什么,收走餐盘后交给门外的卫兵,然后把干净的衣服递给季宋临:“换上,外面冷。穿好衣服自己出来,我带你去休息舱。”

舷窗外的白昼一直在持续,结满霜花和冰晶的玻璃上,倒映出一颗一颗的雪粒,这些雪粒折射出一个寂静的北极。季垚靠在柱子旁,光有些刺眼,他低头戴上帽子,抽出一根烟,问旁边执勤的执行员借火。执行员替他点燃打火机,火舌跳跃起来,照亮了季垚半边脸。执行员看着指挥官靠过头来,咬着烟,在火上点一点,一缕烟雾像丝绸一样展开了。

“你进时间局多久了?”季垚问,他披着大衣外套,武装带从肩上拉下来,锁进皮带里。他夹着烟,抽离嘴唇,仰着下巴吐出一口烟气,眯眼看着冰山和海水在眼前分崩离析。

执行员收好火机,挂住肩上的枪,回答:“两年多。最开始在军队里待了一年,然后被转调到时间局来了。”

季垚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看了执行员脸上的小雀斑一眼,扭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他抬手抹去那些遮挡视线的霜花,含了口烟气,让它在嘴里打着旋儿,再飘出去:“军队和时间局哪个好?”

执行员看着季垚撑着手肘抽烟的样子,他有些入迷,尽管执行员并没有其他的什么想法,他只是惊奇于世界上竟有能把抽烟演绎得这么具有艺术性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就刚好站在自己面前。那些平日里说笑时提起的关于指挥官的这样那样的传闻,仿佛都在此时失去了意义。执行员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指挥官的问题,他停在那里,不敢去看季垚的眼睛。

“嗯?说说看。”季垚又问了一遍,转下眼梢看着面露不安的执行员,春燕似的眉尾一笔就能飞进杜少陵的诗里去,“不要怕,说你自己的想法就行,我只是想听听。”

执行员犹豫了一会儿,才碰了碰鞋跟,说:“军队。”

季垚笑了,他没有表示什么情绪,含着烟尾问:“为什么这么说?”

“时间局太苦了。”执行员回答,他脸上的小雀斑一直在季垚的眼睛前晃,季垚隔着一层烟雾看他,不焦不躁,“我们打仗,都不知道敌人会是什么东西,我们像是在和整个自然作对。海啸、火山、地震......我永远预料不到下一个会是什么。我们还背负着全人类的希望——解决空洞危机,这个希望太昂贵了,也太沉重了。......太苦了。”

他眼神闪烁,扭开头去看其他的什么地方,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向季垚道歉,整理好腰带后继续挺直脊背站岗。季垚没有再继续和他说话,他只是静默地站在一旁不远处,背靠着整个北极,手里一根烟在慢慢燃烧。烟雾如同藤蔓,织成一张网,缠绕住他的四肢,动弹不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佛说众生皆苦,其实何止众生,天道苦,地狱也苦。

季宋临从门里走出来,他换上了和普通执行员一样的制服,现在,他可能再也不需要镶着黑白双翼的帽子了。季垚刚抽完了一根烟,散开半空中流连的烟气,示意季宋临跟他上去。

“执行部的新部长是谁?”季宋临在季垚身后问,他们穿过走廊,晚饭后的人正从餐室中出来,见到季垚都停步行礼。风变大了,季宋临听到外面呜咽的海风,预示着将会有一场风暴要来临。

季垚没有回头,他插着衣兜走在前面,永远目光平静,永远目视前方:“唐霖。你很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吧?但事实就是这样。刚接到消息,唐霖从副部长升职为部长,成了时间局二把手了。怎么样,这可真是个大新闻,以后我的所有申请和报告,都要送到他面前过目了。”

“唐霖是鹿狼门下,唐家家主。虽然他一直躺在我的黑名单里,但我现在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曾经被龙牙咬过,手背上留着筷子长一条疤。”

“龙牙?”

“是的,当年我们一起杀龙王,他被龙牙伤到了,”季宋临说,他跟着季垚走下一截楼梯,“留下了疤痕。现在应该还在吧?我不知道了,这得要问问你。”

季垚回头看了他一眼:“疤痕还在,你放心。看来你把一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原来我还以为你只记得符阳夏呢。龙王长什么样子?描述一下。”

“噢,这可不好描述,这太为难我了。不过它的样子确实跟九龙壁上的九头龙很像,于是我们就称之为‘龙王’。你可以自己想象,有些东西光靠嘴巴说是词不达意的。”

经过一条狭窄的连通走廊,尽头处镶着一块蓝色的玻璃,光射/进来之后被分割成无数个平面,在两边的墙壁上倒映出天空的脸庞。季垚很喜欢这条走廊,因为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晦暗和光明的交界。当他迎着那块玻璃走去的时候,就像走入空旷之处,走到上帝的裙摆下,走进银河的中心,看清楚每一粒灰尘的样貌,听疾风在层叠的细雨里喘息。

季宋临的休息舱就在蓝色玻璃的旁边,季垚刷开门禁,更改识别码后录入了季宋临的指纹和声纹,再把钥匙递给他。季宋临站在舱里看了一会儿,季垚站在门边说:“从此你不用再缩在潜艇里度日了,我们会为你提供物资和住所。基地里的一切只要权限允许,你都可以使用,我的医疗队会定期来给你做全身体检。但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并熟悉我们的规矩。”

“我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一间称得上‘房屋’的屋子了。”季宋临说,他走出来,站在玻璃下。这块玻璃横亘在基地的瞭望台和二层甲板之间,季宋临站在那里,背着光,只剩下一个侧影。在他的头顶,天幕包着一汪水,倾斜而圆润,丝状的薄云正哄闹着被灰蒙蒙的霾气驱赶开。疾风从远处弧形的冰山顶端袭来,山顶泛着冷冰冰、湿漉漉的光,太阳大概已经意兴阑珊了。

季垚帮他带上门,然后上锁,说:“即使在射电望远镜旁边的天文站里,你也没睡在屋子里过吗?”

“从来没有。我一般会在夏天的时候上岸,因为冬天的天气状况一向不好。冬天是大地休养的时刻,我不愿意去打扰它。夏天的时候,日光强烈,暑气蒸人,我让卡尔伯打开制冷系统,就能在天文台里待三天。傍晚,等太阳落山之后,还有很长一段有霞光的时间,我支起凉台,躺在上面听艾米纳姆的专辑,一直到蛩声夜响。我会一直在露天的凉台上过夜,直到我再次回到潜艇里去。”

“听起来你过着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你知道吗?你把我们绝大部分人想过的生活都给过掉了。”

季垚说,他走在季宋临前面,两人一同擦着玻璃走到另一边去,光滑的地板像是冰面,倒映出他们的被拉长的影子。窗户忽地震动一下,风声穿过封锁门传到季垚耳中,当他扭头看外面时,大团的雪花混杂着疾风从面前席卷过去,淅沥而凄冷的北极的暴风雪,马上就要降临在基地上空了。

季宋临捏着自己的小指指根,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细数上面的纹路,说:“这生活听起来美妙,但也很孤独。尤其开始想念某个人的时候,这种孤独尤为更甚,简直能把人逼疯。”

“你在想念谁?”

季宋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季垚回头看他时,季宋临只是抬起眼睛朝他笑笑,额头和眼尾的皱纹昭示着他经历过许多难捱的时光。季宋临把自己的眉毛和鬓角都修理整齐,胡须刮得很干净,下颚线凌厉、棱角分明。他永远都穿戴得得体有致,就算是待在禁闭室里,他也保持着衬衫的整洁和熨帖。仿佛随时都能穿上西装出席婚礼现场,或者随时都能坐下来,与老友畅谈。

“你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是在等着什么人来见你吗?”季垚问,他露出笑意,把自己的头发撩到脑后,帽子则取下来扣在手肘上。

“是的,虽然我不确定等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但我总得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也许他再也不回来了。如果有一天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视野里,那时候你就该庆幸,你穿了最好的衣服,梳了最整齐的头发,长了最俊俏的脸,仿佛一直以来的等待,仅仅只是过了一个上午而已。”

“包括我吗?”

季宋临笑了,说:“你是其中之一。”

风小了点,但雪变大了。天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阴下来,原先那些含水的天空、湛蓝的海水,此时都变成了灰色。海鸥结三伴四地降落在基地甲板上,在背风地找食,远远地传来熊吼声。

两个执行员冒着风雪在甲板上收旗,他们身上很快结起了霜花,但仍然小心地把旗帜叠成三角形后装进盒子里,送到了总控台去。星河放倒旗杆,免得它在风暴中受损,季垚看到旗杆底座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雪。封锁门外亮起警示灯,气象台接连着发布了几道红色预警,星河在广播中提醒人们封锁门即将关闭。

外部巡逻的执行员在接到通知后进入基地内,瞭望台上的燃着疏疏几盏灯,望远镜已经合拢了,星河打开了电子侦察和监控。季垚看着风暴越来越临近,他此时的心情比任何一个执行员都更加忧虑,但他努力想让自己轻松起来,只得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问:“你有什么等待的经验吗?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在等待中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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