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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火新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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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恩惋惜地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看和朱旻对视了几秒。他翘了翘嘴巴,转过身子问季宋临——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季宋临说上话:“海底基地有实验室能支持神经症研究吗?”

季宋临看了看道恩,此时的道恩已经把眼泪擦干净了,他面色红润,一缕金发从他耳旁挂下来,末端弯弯地往里扣。季宋临指了指控制屏幕,说:“那你得自己来看看,海底基地大概有20个实验室,分管不同的领域。现在都是空置的,正等着人去启用它呢。里面的设备完好如新,而且都是当时的顶尖科技,不过现在我可说不准了,毕竟已经十年过去了。”

“你在这破地方待了十年?”道恩站起身,把头上的帽子取下来,甩到一边的桌子上。他站在实验室中间,撩开褂子,手扶在自己腰上,像审视标本一样,看着季宋临的眼睛。

实验室里因为道恩这一个问句而安静了半分钟,正在其他实验台上工作的研究员也抬起头来,等着季宋临说话。季垚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处理自己的事务,手指夹着水笔,淡漠地撩起眼皮看看道恩,然后把目光转到朱旻身上去。

季宋临扣着手,抚摸小指指根,眼下的三枚小痣让他的神情不至于太冷。隔着一层白光,仿佛能在他那双眼里看到渐渐清凉的烟火气:“是的,我在这里待了十年,然后遇到了你们。”

道恩把金发抹到耳朵后面,手指插在头发里,比安大略湖更透明的蓝眼睛能把季宋临照透:“你是什么人?我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们都对你充满了好奇。”

几个戴着防护面罩的研究员手里拿着实验器具,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机器的嗡嗡声很快占据了实验室,夹杂在其中的还有起伏不定的风声,朱旻走到一边去拉开帘子,玻璃猛地震动一下,上边的霜壳被震落了不少。朱旻面色为难地看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大团的雪花正从乌云中倾泻而出,而在基地的栏杆上,闪烁着一星如豆的灯光,仿佛远在天涯之外。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朱旻重新拉上帘子,顺便关闭了百叶窗。季宋临看着外面的灯光被遮住,张开嘴想说话,一直沉默的季垚却赶在了他的前头,回答道恩:“他是我爸。”

朱旻的手指抖了一下。道恩的蓝眼睛忽然不再眨动了,他的目光很快地在季宋临与指挥官之间徘徊了一会儿,喉结动了动:“哦。”

没有人出声,几个研究员在远点的地方站着,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手中的器皿,到另一边去继续自己的工作。道恩放下插在头发里的手,掸了掸沾在袖子上的几片飞灰,点点头,轻声说:“如果我爸也在这里就好了。”

他说了什么话季垚没有听清,因为机器的嗡响盖过了道恩的嗓音。季宋临回头看季垚,却见他仍然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俯身在操作屏幕上调取文件,然后用笔签名。季垚的眼神向来冷淡,仿佛夏天在冰块里冻过,冬天却一直没有暖和起来。连朱旻都很少见到季垚有温暖的眼神,符衷在场的时候除外。现在符衷不在了,季垚就一直暖和不起来。

道恩不再询问季宋临的事,他简单地朝季宋临打了招呼,就算见面礼。季垚抽出打印好的文件,侧身给道恩让出一个空位,转手把纸递给朱旻:“MSC-011实验室和设备体系的的权限证明,保存好,上面写着执行编号和执行密码,注意保密。我是在以执行指挥官的名义授予你权限,这项研究行计划从这一秒开始就正式启动了,代号‘毒血’。”

“我还以为我会分到一个‘龙王’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威风凛凛,回去之后父老乡亲都对我投来敬佩的目光。”朱旻说,他翻过几页在保密协议书上签字,“这个‘毒血’听起来就不太正派,像是我们在研究什么反人类的生化武器,不够正派。”

“这是从你们上报的候选名单里抓阄抓出来的,大猪。看看你们交上来的名字,首先是剽窃星河和卡尔伯,一看就没经过脑子。然后还有小青龙和猪儿虫,我敢说这肯定出自你之手。更有甚者充满了怀旧和艺术细胞,打算用‘猫王’来缅怀普莱斯利。拜托,同志们,我们是在进行一项重要的科研活动,不是在搞大舞台!都给我严肃点。”

“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这么紧张,指挥官,听我说两句。”朱旻把文件装进背包,颠了颠,沉甸甸的,他把背包放回去,“我们都知道任务有多重要,只是想轻松一点而已。”

季垚把平板关掉之后扔在旁边的软椅里,回弹了两下才稳当地卡进椅子缝。朱旻替平板紧了下手指,季垚轻飘飘地瞟了一眼,抱着手臂说:“如果抓阄抓到了‘猪儿虫’,你知道我会有多难办吗?文件都是要上交给总局的,你想想,混球,文件起头写着‘猪儿虫’三个大字,我们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道恩忽然笑起来,他站在屏幕前检查卡尔伯传输过来的数据,笑着看了朱旻一眼,看朱旻扣着手立在季垚面前左右为难。季垚没有笑,他绷紧下巴,严厉的目光越过眼镜框看着朱旻。

“指挥官。”道恩在恰当的时机开口,他叫季垚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朱旻,嘴角始终抬着笑意,“我找到合适的实验室了,MSC-012,十二号实验室,就在朱医生旁边。”

季垚转过身,他的脸色有所缓和,毕竟道恩不是朱旻。道恩抬手放大投影,露出实验室的内部结构,说:“里面放置有两台核心设备,将会大大减轻我的研究难度。这两台设备在世界上都是很少见的,麦吉尔大学的神经医学实验室里有一台,要使用还得提前打报告,排队等候。我每次都要排三四天,运气太差劲了。”

“但现在你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了。”季垚说,他抬头看着屏幕上转动的投影,殷红的嘴唇利落分明,“所有的实验室都是空置的,没有人排在你前面,所有的一切都朝你敞开大门。”

季宋临微笑着接下去一句:“实验室都在等着你们去使用它。它们和我一样,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你们。”

“那这到底是算谁更幸运呢?你,我,我们,包括藏匿在海底的基地,谁更幸运?卡尔伯和星河,一颗孤零零的北极星和一整个银河,到底谁是被眷顾的那一个?”

“这很难说清楚,毕竟太阳公平地照在每个人身上,大地上的一切都享有上天堂的权力。没有不能结束的灾难和不幸,也没有持续不断的欢喜和幸运,万物都是平衡的,这是宇宙的法则。”

“你参透了宇宙的法则?”

“当然没有,宇宙的法则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就像能让我快乐的事有很多,遇见你们只是其中一个。”

朱旻靠在窗边,伸出两根手指撩起百叶窗的一条缝,伸着脖子往外看看,皱眉道:“风暴越来越厉害了,这才多长时间,大雪已经把旗杆底座都给埋没了。稀烂的可见度,连看清建筑群都很困难。让我替气象台预测一下这场风暴要持续多长时间,我觉得得至少半个月。”

道恩抖了抖手里崭新的纸头,这是他刚从季垚手里接过来的证明书,他盼望着这份文件已经很久了。道恩重新翻看了一遍文件内容,确认无误后签上名,一边对朱旻说:“这次我就不跟你打赌了,朱医生,我们已经赌过两次了。我已经输掉了一条围巾,导致我现在没得东西保暖了,再赌下去我可能要把底裤输掉。”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身上这件花毛衣正等着被你拿走呢。”

“不,‘回溯计划’一定很快就会圆满完成了,你是对的。”道恩说,他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笑,“这件花毛衣还会好好穿在你身上的。”

季垚关掉控制屏幕,实验室里暗了一点,窗外的风声更加急促了,犹如凶恶的地主在鞭笞他的农奴。季垚抬头问朱旻:“你说的‘很快’是有多快呢?”

朱旻忽然不说话了,他是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道恩捻着自己的手指,有点冷,他去一边取下外套穿上,然后系好腰带。朱旻犹豫了半晌,觉得怎么回答都不好,最后无话可说了。

季垚挑了挑眉毛,转身整理自己的领带,松开外套立领皮扣,才感觉轻松点——领带把他锁得太紧了。他敞着大衣衣领,手抄在口袋中,问季宋临:“这种天气情况一般会持续多久?”

“有长有短,最短的一次是五天半,最长的一次是两个月。我做过天气记录,整理的气象资料都存储在卡尔伯里,你可以让你们气象台的研究员调取。”季宋临撩开布帘,看到窗外之景后撇下眉尾,带着冷硬之气的断眉在此时却显得款款起来了。

季垚马上让星河给气象台发布了通告,对季宋临说:“我看过气象台的书面报告,他们至今都没摸清楚这里的气候规律。这地方的天气阴晴不定、暴躁易怒、气候反常,早上暑气蒸人,傍晚就下起了大雪。气象台几十个工作人员为此大伤脑筋,结果你一个人把人家几十个人的工作都做了。”

“我并没有完全弄清这里的气候规律,我所窥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我曾经历过一次长达一年的寒冬,就在杀死龙王之后。所有的海水都结冰了,冰川覆盖了整片大陆,大雪不停歇地下了六个月,那是真正的冰河世纪。现在,我站在一群人中间,站在这个温暖的实验室里,跟你们重新说起那一年。我甚至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这样环境中活了下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道恩拉着衣领,侧过身子小声问朱旻,“那他真的是太厉害了。”

朱旻笑了笑,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指挥官的父亲,而且看起来就很硬汉的样子。我们这些人相不相信不重要,指挥官比我们清醒明白的多,我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

朱旻低下头看着道恩的发顶,金色的头发柔顺地往后梳着,时常保持干净和整洁,隐隐地散发着烟雾般淡然的香味。朱旻此时又闻到了道恩头发里奇异的馨香,他不自觉地靠近道恩一步,说:“对人要保持70%的相信,和30%的怀疑。这是指挥官说的,现在我说给你听。”

道恩咧着嘴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蓝眼睛里就像升起了一轮月亮。朱旻的心情跟着好起来,仿佛只要站在道恩旁边,就像站在了人迹罕至的湖水旁,月亮挂在天上,正好照亮了他的鞋跟。

季垚安排好一切之后离开了实验室,站在舷廊的一扇隔窗前,季垚面对着贪婪、疯狂地拍打舷窗的雪幕说:“那口井就是在冰川年打下去的吧?或者在冰川年之前?”

“在冰川年之前。”季宋临回答他,他们并肩站着,季垚始终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是我们还没到达海边时,临时挖下去的一口井,为了汲取下面的矿泉水。当时队伍里有很多人染病,非常缺水,于是只得动用器械挖了一口井。我们在那口井所在的河滩驻扎了四天四夜,然后才继续前行。”

“封住井口的钢板和牛皮是你后来加上去的吧?”

“是的。杀死龙王之后,冰川年接踵而来,平均气温在零下二十度。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地下活动,为了保护这口井的完整性,我只好封住了井口,还采用古老的封棺手法,活剥了一张牛皮,为的是不让一丝空气进入井内。”

“你为什么费尽心思想要保护这口井的完整性?”

“因为这是一个证据,是‘方舟计划’留下的证据。我得留下点什么来引起你们的注意,这样你们才能注意到我。”

季垚抬起下巴,看狂风掀起高高的海浪,开炮似的轰击在岸边的冰架上:“你们的队伍里有克格勃的人对吧?”

“啊,是的。你一定看到那些树干上的标记了,一个圈,中间一个盾形,然后有箭头指示方向。你对这个标记一定再熟悉不过了。”

“是啊,再熟悉不过了。在大兴安岭猎场的时候,你带我去过赤塔打猎。同行的还有魏山华、魏山华的父亲和外公,他外公是个老克格勃。当时你们在树干上留下的标记就是这样的。”

季宋临笑了笑,没有言语,他大概想起了从前。季垚在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之后说:“十年后我又去了一趟赤塔,就沿着我们当年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杀死了一头野猪王。”

“碧山潭十年出一头野猪王,看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季宋临说,他脸上留着笑意,“你一个人去的吗?”

“不,魏山华和符衷也去了,我们一共三个人。”季垚简短地回答,他的记忆回到赤塔,回到林海雪原下。他抬起手摸摸自己冻冰的脸颊,忽然忆起符衷曾在冰天雪地中脱下手套,用掌心的温度给他捂暖,还在轰隆的机枪巨响中抱着他,轻声在耳边念着普希金的情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犹如昙花一现的幻影,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耳畔长久地回荡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季垚恍惚中听到耳边有声音,周围的凄冷的风声在消减,海潮退去,回到空气甘冽的贝加尔湖,回到成都医疗中心的烧伤病房里。季垚打了个寒噤,一回头,声音消失了,四周没有他的身影。

他的异样被季宋临看在眼里,但季宋临没有问什么。季垚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冰凉的耳朵,重新兜着手,此时他的耳朵尖也许是玫瑰红的,就像没有一天不光彩熠熠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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