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嗟呀(1/2)
肖卓铭从第二层廊道进入巡回舱内部,通过门检后再次进入消毒室进行深度消毒,目的是杀灭身上携带的远古病菌,否则回去之后可能引发大规模疫情。肖卓铭这些天一直皱着眉,嘴角也很少有放松的时刻,而她的忧伤多半来源于林城。肖卓铭想不明白林城的病,每当碰到难关的时候,肖卓铭的神色就轻松不起来。
用纱布蒙着眼睛的执行员正坐在轮椅里,被护卫员推进休眠舱。肖卓铭把自己的衣服和箱子锁进壁柜里后,换上防护服,进入休眠舱给执行员换最后一次药。
护卫员在肖卓铭出来之后小声地问她:“怎么这么多伤员?看起来战斗规模还不小,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肖卓铭站在休眠舱前输入指令,舱门缓缓关上了,门前的屏幕上显示着强制冷冻的倒计时。肖卓铭摘下防护服的头盔,拉下面罩,重获新生一般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她看着倒计时有规律地跳动,沉默地踩了踩鞋跟,一会儿之后才简单地开口:“我不知道我们在跟谁战斗,好像整个自然都在跟我们作对。”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遭遇了前所未见的自然灾害。”肖卓铭说着走向另一间休眠舱,她要给每位伤员都做好检查,“火山喷发、地震和海啸,每一样都是你意想不到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一些前所未见的怪东西。飞机上送下来的东西你难道没有看过吗?光是不明生物的标本都有几百件了。”
护卫员没有再说话,他忧心忡忡地看看一个个拥挤的休眠舱,门前闪烁的屏幕犹如高远的夜空。肖卓铭沉默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她在关上最后一扇休眠舱门后,抬起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肖卓铭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看时钟的习惯,也许是在登上坐标仪之后,也许是在某个通宵做实验的夜晚,也许是在露台上和某位素不相识的执行员一起看星星时。在肖卓铭的日记本上,关于“回溯计划”的一切总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每一个字都响彻着时间的脚步声,而她也越来越觉得时间在悄悄绞紧自己的咽喉。
时间在和他们每个人赛跑,尽管他们与时间打交道。
肖卓铭最后进入符衷所在的一级防护舱室,旁边紧邻着标本储藏室。冷冻舱架在圆台上,肖卓铭进去之后灯光自动亮起来,她扫了冷冻舱一眼,确认状态正常后拉开底下的柜子,把符衷的金属箱塞进去。肖卓铭没有立刻关上柜门,她蹲在地上盯着金属箱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膝盖。
“希望你醒来过后能好好地把季垚记住吧,符衷。”肖卓铭拉过控制屏幕,调整冷冻舱的参数,关闭了舱内的壁灯,“算我求求你了。我看你们两个真的是糟心,真不幸,太不幸了。操/他/妈/的。”
她说完后没有再看符衷一眼,甩掉身上的白褂后离开了舱室,在外面锁上舱门。距离发射还剩下十五分钟了,星河开始在广播中发出提醒。肖卓铭最后一个进入休眠舱,她站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控制台上看了看,灯正一盏一盏在她头顶熄灭,最后只剩下应急灯还在闪烁,不甚明澈地照亮了舱门旁钉着的警示牌,上面用红色字写着“规范操作”。
躺进冷冻舱里的时候,肖卓铭忽然想起上一次躺进去时的情形,她算了算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但恍惚之中猛然忆起,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多个季节。她不知道这一去是否还会回来,她也不知道回去之后还要过多久才能听到“回溯计划”顺利完成的好消息。她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也无法想象连绵不绝的大雪,正在以怎样的姿势盖住一座又一座的山头。
肖卓铭看着冷冻舱的舱门渐渐关上,正对着她的是一盏小灯,光线刺眼。她闭上眼睛,紧绷的神经放松下去,就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但她此刻仍觉得无比安宁。就像林城所说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只有在躺进冷冻舱里时,她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停下来歇歇了。
在这个时候产生这种想法的人有很多,肖卓铭知道自己只是其中一个。就像破晓时分升起的星星有很多,太阳只是其中一个。
未来,那是未来的事情了。时间平缓地流过生活,而生活像敞开的花园,给人们留下广阔的余地。肖卓铭今年22岁,独自度过了十五个新年。她坐在公寓的落地窗旁边看烟花散开在空中,那些在新年夜里翘首期盼着未来的人,往往一会儿就散去了,而她则继续待在烟火清凉后留下的阴影里,忐忑不安地计划着自己的未来,继续前行。
*
助理捧着文件夹,穿过敞着厚重幕布的走廊。旁边巨大的窗户亮晶晶的,倒映出廊灯,廊灯的倒影却又照亮了城市上空的大雪。助理驻足看了会儿雪花一层层堆积起来,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话,继续低着头赶路,直到他打开执行部部长办公室的门。
“长官,‘回溯计划’撤离人员的名单打印出来了,他们正准备发射巡回舱,所有的卫星已经就位了。”助理把文件夹推给唐霖,唐霖吐出一口烟,放下钢笔开始翻看文件纸。
办公室里萦绕着不刺鼻的烟草气息,远远地飘散到顶灯下方,使得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没精打采起来。架在办公室外的雕塑已经被冰雪弄得面目模糊,灌木丛和道路泛出黑乎乎的颜色——所有的一切都在雪中旋转着向下沉没,犹如灌木丛本身伸展着风帆,航行在茫茫的雪原中。
唐霖把烟挨在自己嘴边,眯着眼睛查看纸上印出来的名字,他没有戴手套,手背上有一条筷子长的伤疤就正好被助理看在眼里。翻到中间他看到符衷的名字,还有印在右上角的照片,他在这一页纸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把它盖住。
“有什么问题吗?”助理问,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唐霖手上的纸头。
“没什么。”唐霖说,他含住烟,抽出钢笔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盖章,“只是看到了个熟人,觉得有些怀念。没想到他竟然被撤回来了,撤离原因是重伤。”
助理帮唐霖把窗帘拉开,凸窗外面映出对面楼房的轮廓,玻璃墙壁上正直直地反射着光斑,这些圆形光斑散布于一片黑色背景中,像什么电影中的场景。刺眼的光线并没有让人清醒,反而把天空照得更黑,把更多的睡意带进了窗棂。
唐霖合上文件夹,手指从封面的雄鹰巨树上擦过,靠在椅子里,仰起下巴将最后一截烟烧完,红色的烟头在一片朦胧的烟雾背后闪烁。唐霖过了会儿把烟蒂丢掉,说:“你可以去给撤离人员的家属发通知了。他们撤下来之后肯定要被送回家里去,除非伤重的,还得在医院里待上半个月。名单上都有医生们给出的指示,你照着发就行。”
助理翻看了一下文件,翻到符衷那一页,看到下方本应该写着医生指示的栏目是空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指给唐霖看:“没有医生给他写指示,但从他的医疗报告来看,他的伤情似乎比别人都重。您看,上头还打着重症监护的章,给他安排的是巡回舱里的一级防护舱。这个人怎么办?”
“他是符衷,是符阳夏的儿子。符阳夏你应该知道的吧?军委副主席。前几天他刚来过时间局,你不应该对他没印象。”唐霖说,他站起身去把咖啡豆倒进斗筒里,按下“煮制”的按钮,“看看符衷的主治医生是谁,到时候把主治医生的名字告诉符阳夏就行了,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肖卓铭。”助理说,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助理忙去接起来。
“哦,我不认识。”唐霖轻声回答了一句,反复按了几下“煮制”按钮,很快就有咖啡的香气飘散出来。
在这间办公室里,咖啡苦涩的味道已经把桌椅浸透,摆放在墙边的石楠树和佛肚竹始终伸展着蓊郁的枝叶。在另一边的小窗前,玫瑰花已经分栽了好几盆,正顺着栏杆和木柜往上抽条。大丽菊、木槿花和矮牵牛摆放在花架上,支起花架的木条已经完全被大丽菊的叶片遮挡了。每到五六月份,所有的花全都开了,簇拥在一起,打开窗户,楼下过路的行人都能闻到馥郁的香气。
助理在说完“再见”后放下话筒,唐霁刚好把咖啡倒进杯子里,用勺子搅了搅,浸入两篇新鲜的柠檬。
“谁来的电话?”唐霖问。
“酒泉方面来的,说卫星发射试验成功了。”
唐霖看了他一眼,抬手打开了办公室里的中央屏幕,星河自动调成了新闻界面。记者背对着开阔的发射场,打着伞站在大雪里面对镜头。远处俯卧的巴音宝格德山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通明的灯火和暴雪,湿漉漉的空气里,要让西北的山脉全部披挂上绿意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卫星已经与空间站成功对接,在控制室传来的视频里我们可以看到,隶属于格纳德军工厂的‘空中一号’实验室正与空间站合并,它将执行多舱室装载任务。”记者说,背景音里不断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成排的电线在寒风中晃动,不断掉下来冰锥。通往发射试验场的铁路旁新挖了路堑,临时盖起来的木板房仿佛同样在风雪里吱呀颤抖。
雪团啪嗒啪嗒地砸在记者的雨伞上,可怜的伞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在这样怒气冲冲的天气里,一把雨伞早就遮不住什么东西了。记者身上罩着橡胶雨衣,为了避免在雪里睁不开眼睛,她甚至配备了防护目镜。积雪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就埋没了她的小腿,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在镜头前被光照得亮堂堂的。
记者插播了一段顾歧川的语音,这位格纳德军火公司的总裁对“空中一号”实验室寄予厚望。唐霖站在屏幕前看新闻中白雪皑皑的原野和错落其中的小树,他喝了一口咖啡,靠在办公桌上。
“装备部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唐霖问。
助理摇摇头:“装备部在忙着和格纳德公司商谈,有很多零部件都要从装备部运出去。他们公司的总裁最近遇到了麻烦,据说涉及到跨境犯罪,警方正在对公司进行内部调查。”
唐霖轻轻摇晃着咖啡杯,咖啡的苦味被柠檬中和了,只剩下清淡的酸涩。过了会儿他才抬起头,发红的眼睛里露出一种不健康的神色,说:“那林仪风这阵子要两头受气、焦头烂额了。”
助理抿抿唇,没有说话。
“李重岩局长在今天早晨出席了发布会,他提到,NHL-7355号飞行器的装载工作以及后期的飞行测试将全部在空间站中进行。在此期间,飞行器的命名工作也将同时展开,届时将向全社会开放意见征集渠道。”记者继续报道,“这架飞行器将搭载充足的物资和足够的武器,前往46亿年前,为正在进行的‘回溯计划’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和帮助。李重岩局长认为,‘回溯计划’的胜利与否,将会直接影响到人类未来的走向。”
唐霖放下咖啡杯,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屏幕说:“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助理站在一边,他把眼镜推上去,摊开手说:“有了这架NHL-7355号飞行器的帮助,我敢说,‘回溯计划’必胜无疑了。您看,充足的物资和足够武器,还向全社会开放命名渠道。”
“哦,那就希望‘回溯计划’真的能必胜无疑吧。”唐霖说,他关掉屏幕,回到椅子上坐下,听风吹在窗户上,携来雪和松针的气息,“新闻上报道的和现实中真正去做的往往是两码事。”
“难道您不认为‘回溯计划’会成功吗?老天,我可不想一辈子活在黑暗里,我们得走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呼吸新鲜空气了。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呢。”
唐霖撩起眼皮看了助理一眼,聚精会神地把堆在桌案上的某份文件抽出来,一边喝着咖啡:“我可没说‘回溯计划’不会成功。如果你看过执行指挥官上传到星河里的日志,你就会发现,他们经历的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助理耸耸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员罢了,他们经历过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关心最后的结局就行了,我只关心太阳有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真希望你这番刻薄的话没被他们听到。”
“难道他们还有机会听到我的话吗?”
助理帮唐霖取走咖啡杯,去另一边洗干净。回来时看到唐霖捏着笔在文件上写批示,助理再次注意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疤:“长官,您手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不遮一下吗?”
唐霖翻过手,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说:“没什么,以前被蛇咬了,差点把整个手都砍掉。治好了之后就成了这样子,疤痕消不掉,也没什么好遮的。”
他无所谓似的说起关于伤疤的一切,在过去了这么多年后重新谈起旧事,不管当时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把这些痛苦通通打发掉了。
“什么蛇会咬出这么长的伤口?”助理多问了一句,“我闻所未闻。”
“那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与你无关,你也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现在走出办公室的门,去把肖卓铭医生的名字告诉军委副主席,然后再去随便做点什么自由自在的事。”
“嗯。”助理局促地收拢手指,把文件夹抱紧一些,在两边的墙壁上,镶板和油画正被灯光照出稚嫩、轻柔的古老气息,“巡回舱预定着陆时间在是十小时后,贝加尔湖基地已经收到通知了,要想撤离人员真正降落在时间局的机场里,估计得等到明天下午。另外,康斯坦丁先生要我向你转达他的问候。”
康斯坦丁总是这么温和、亲切,好像他们是总角之交。但几天前他们还在饭桌上唇枪舌战,白逐因为“艾布希隆”号遭遇劫持的事情与康斯坦丁撕破了脸,几个家族之间的联盟已经摇摇欲坠。风雪侵蚀着时间局指挥部大楼的尖顶,正是这座尖顶让时间总局遐迩闻名,此时那镶嵌在四方底座上的锥形雕塑被雪埋住下半身,看上去臃肿不堪。
唐霖点点头,助理离开之后他撑着鼻梁让自己的神经得到放松,刚才若无其事地提起伤疤,但他心里并不好过。窗外重新掠过灯光、大雪、高楼和空街,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灰蒙蒙、黑黝黝的天穹。
渤海湾军事基地里,一架漆着编号的直升机出现在雪里,在地面指挥人员的安排下降落在侧方机场上部。上校扶着机门走下来,裹紧大衣后快步进入核心控制区,金属门上刻着军区编号,此时被灰白的霜覆盖住,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串数字的组合。机场上的雪被清理掉了,湿漉漉的地面露出来之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核心控制区建在室内训练场旁边,隔着一道玻璃墙,当上校从墙边经过时,他看到墙另一面的训练场里,士兵们正在仿真环境中进行野战训练。远远地传来炮声,海上的舰队正在发射导弹。
符阳夏站在二楼的栏杆前监视士兵训练,他穿着作战服,没戴帽子,正在与几个军官交流。上校走过去,并拢鞋跟后抬手敬礼,符阳夏轻声让军官们先离开。
“什么事?”符阳夏看了上校一眼,看到他肩上还没化掉的雪花,“你刚从港口那边过来?”
上校注意到符阳夏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他挽着袖子,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刚从训练场里上来。上校把手里密封好的档案袋交给他,说:“时间局刚来的消息,‘回溯计划’开始撤人了,撤离名单在执行部部长确认过后就送了过来。那边发来了通知,说您的儿子也在撤离名单里,重伤,主治医生叫肖卓铭。”
符阳夏绕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纸,找到符衷的那一份,很快地翻看完医疗报告,然后扔在面前的桌子上。符阳夏撑着桌子边缘,闭上眼睛。上校沉默着站在一旁,他能理解自己上司现在的心情。训练场里的喧闹声愈来愈热烈,机器在不知疲倦地轰鸣,仿真环境里的条件越发恶劣。场外,舰炮击中目标后产生的巨响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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