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春秋(1/2)
三叠从大使馆的专机上下来之后就被武装部队护送到了301医院,由于枪击案的余波还没散去,沿途都有警用直升机和狙击手护卫。三叠在纽约已经接受过治疗,伤势有所好转,但他现在已经不适合再在公众前露面。他在301医院的治疗点也从未对社会公开过,原本不神秘的和平大使却在这时变得神秘起来了。各种关于他的谣言和小道消息在全国各地的城市上空乱飞,官方的辟谣工作显然也就是心不在焉地做做表面功夫——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垃圾话。
符衷在一层防弹玻璃前与三叠见面了,他和白逐一同来的。医院在问清楚他们的名字,或者说问清楚他们的姓氏之后,就同意他们进入三叠现在居住的0号防护区。不过任谁都想不到0号防护区不在301医院总部,它在“未央宫”号空天母舰上,通常作为重要人物的临时安置点。
这是符衷第二次登上“未央宫”号,这艘空天母舰一直在暴风雪形成的厚重云层上空飞行,地面上的人们很少看见它。就算没有那层云遮挡,也不可能一抬头就看完它的全貌。它太大了,规模相当于京津冀地区的总和。当云层散去,母舰刚好从繁华的城市上空驶过,人们就会看见它若隐若现的庞大身躯和由金属拼接而成的弧形底座。高耸的信号发射塔和电力传输中转站犹如风帆战舰的桅杆,让它能够在大气组成的海洋中驰骋。
三叠坐在双层防弹玻璃背后,脖子上缠着绷带,一条细细的软管从他脖子下方伸出来,连接在旁边的监护仪上。他显得尤其消瘦,苍白的面色就像蜡做的,或者刚从雪柜里坐起身来。符衷觉得眼前的三叠不像个活人,但看到他眼中微微闪动的光和情绪变化时,符衷好歹捉住了一点真实的东西。
他们说话只能依靠墙上电话筒,会面的地方只是一个小隔间,恐怕监狱里的家属见面室都比这个大上一点,他们两个坐在这里就像两条金鱼。符衷想到了家里养的四条金鱼,还有那个小鱼缸,看来得要给金鱼们换个大点的新家了。
“我已经在帮你调查顾州的事了。”符衷把话筒靠在嘴边,他抬起眼睛看着玻璃后面的三叠,“你可以歇歇了。”
三叠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再回答:“其实你不必插手这件事的,小七,这跟你没关系,咱们的交情还没到这个份上去。”
符衷低下头用手指撑着桌面,说:“顾州是我的朋友,你也是。顾州还帮我养过一只八哥鸟、四只金鱼,就冲着这个,我也得为他做点什么了。”
“原来那只鸟和那几条鱼是你的,顾州口中的‘一个朋友’原来就是你。这世界真小,谁都没有走散。我直到现在都还觉得顾州没有死,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这些天灾人祸只是他妈的我在做梦而已。”三叠的音量稍微高了一点,接着就咳嗽起来。
符衷摆弄着摊在面前的一张许可证,翻来覆去地折着纸飞机,再把纸飞机展开来,欣赏那些利落的折痕。三叠平静了一点,不再咳嗽了,符衷才开口:“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插手顾州的事情了吧?为了朋友之间的情面,我会这么做;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也会这么做。”
三叠扣着手指,坐在轮椅上盯着符衷的眼睛:“他怎么又和你的利益挂上钩了?”
“这很难解释,”符衷看了看腕表,“光靠这五分钟的时限可说不完这其中的万分之一。就单单举一个格纳德军工厂的例子吧,他就是这个全国最大的军火公司的继承人。而我母亲手里的许多产业,都与军工厂直接相连,矿产、能源、零部件......数不胜数。这样一想你就会明白很多了。”
“噢。”三叠难以置信地抬起眉毛,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最开始以为他只是个什么公司的高级职员,直到他的死讯传来我才知道他是燕城监狱的监狱长,现在我又听到他的真实身份是军火公司的小老板的说法了。这可太精彩了,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听说过的吗?人死之后怎么还能牵扯出这么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儿呢?”
“正是因为他的死牵扯出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我才觉得你应该暂时歇歇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在纽约被枪击?这是一个警告,有人不想让你再继续你那伟大的和平事业。如果你依旧还像以前一样活跃,下次就不是两颗子弹那么简单了,现在你应该好好把自己藏起来。”
“所以我就应该缩在这间比金鱼缸好不了多少的地方等着外面的硝烟散去对吗?老天,外面关于我的谣言已经满天飞了。”
“辟谣总没有保命重要吧?”符衷皱起眉,“你搞错重点了,和平大使。”
三叠没说话,虚弱地喘着气,符衷从他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嘴唇就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符衷舒展开眉毛,把手里的许可证对折,轻描淡写地说:“刚才你已经见过白逐女士了对吧?我知道你跟她在合作,不光如此,你们的合伙人还有顾歧川、林仪风等等,我也知道你们的目标是唐霖。”
“这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也把枪口瞄准唐霖的脑袋了。”
三叠抿着嘴唇,他因为过分用力,使得失去血色的嘴唇重新恢复了淡淡的粉红色。符衷给了他一点时间,他耐心地等待着三叠经过思考后再开口说话。
“你认识白逐对吧?”三叠问。
“当然。”
“你跟顾歧川、林仪风这些人也是老熟人对吧?”
符衷摊开手:“说不上是老熟人,我的父辈跟他们才是。不过以后有的是时间跟他们打交道,慢慢地就变成老熟人了。”
三叠终于听明白了,他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符衷点了点头:“原来你们一直都是一伙人,而我才是那个局外人。”
“确实。”符衷没有否认他的说法,“所以我说你该把这事放手了,没必要趟浑水,但我想你应该我说的这个‘浑水’是什么意思。你不用再过分忧心顾州和唐霖,有那么多人都等着跟唐霖干一仗呢,不差你一个。你的仇会有人替你报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销声匿迹、逃之夭夭。”
“这就叫‘退隐江湖’?”
“只是暂时的。你还可以继续思考和平与人类的精神,这没人管得了你。等一切过去之后你就可以换上一副崭新的样貌登上舞台了,这个世界会很欢迎你的,大家都在等着和平大使站在联合国议事厅里发表讲话呢。”
符衷终于放过了许可证,他已经把那张薄薄的纸折得不成样子了,然后放到一边去,不再理睬它。三叠透过玻璃能看见符衷神态自若地摆弄着手里一张纸,他肩线挺直,头发都往后打理整齐,系着腰带的长外套里面露出西装和衬衫的衣领。当他低垂着眉眼的时候,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右耳下方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这枚耳钉的颜色让符衷看起来气势逼人。他明明没有什么举动,却仍让人感觉如芒在背。符衷戴着黑色的薄手套,小指上套着一枚尾戒。
三叠的目光在那枚尾戒上停留了一会儿,他猜到了那枚戒指代表了什么。三叠这下终于看清楚自己究竟处在什么境地里了,他也能理解符衷之前那番话的意义,在经过这么多月漫长的思考后,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三叠转开视线,压着唇线说:“刚才我已经将所有的证据、资料的备份都转交给白逐女士了,如果你真的和他们是一伙的话,那些东西你应该会需要的。我忙碌奔波了这么久,最后竟然一事无成,我一直在做无用功。”
“至少你整理出来了不少证据,这是大功一件了。”符衷再看了一眼时间,他明白对话得结束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好好在这里养病吧。”
“我是被软禁在这儿了吗?”
符衷挑起眼梢看了看玻璃窗对面站着的母舰兵,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脸上扫过去,然后回到三叠身上:“这里是‘未央宫’号空天母舰,全中国找不到一个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住在这里总比住在四季桂花园的房子强一万倍。这里的官兵都非常服从命令,你完全不用担心有谁会来往你肚子上开一枪。”
“听起来好像这些兵都直接听你指挥似的。”三叠说。
“你要这么想也没错。”
三叠笑了一声:“还真他妈整得跟住在皇宫里一样。”
符衷报以微笑,三叠耸了耸肩,他脖子下方的那条细管就跟着晃动:“原来今天你就是想来通知我,我之前努力的成果就这样被人抢走了。”
“别忘了,是白逐比我先进来和你会面的。在我坐在这张椅子上之前,我可不知道你跟她聊了些什么。当然,我现在也不知道。”符衷说,他说的是实话,“现在我必须得跟你说再见了。希望我们过不久就能再次见面,那就意味着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已经被扫除干净了。再见。”
三叠在最后五秒钟的时候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还杀龙王吗?”
符衷此时正打算放下话筒,闻言猛地抬起眼睛看他,但没有回话。三叠见他盯着自己不出声,皱了皱眉,拿起手机晃了晃。符衷这才明白他说的“龙王”是哪个龙王,他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点。仔细想想就知道,三叠不可能知道龙王的事情。符衷揉了揉眉心,回答:“再说吧。”
等提示音响起后,符衷取下话筒挂断,从椅子上站起身。对三叠说了声再见后就转身离开了。有两层四英寸厚的玻璃挡着,三叠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看见符衷的嘴型。窗前的挡板从两边合拢起来,将符衷推门离去的背影挡在后面。两名医生进来推走了三叠的轮椅,他捂着脖子低低地咳嗽,手脚冰凉,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白逐坐在另一边的等候室里喝咖啡,她正侧着身子浏览电脑上的内容,符衷不用看就知道她现在在研究什么东西。符衷走到咖啡机前面,清洗干净后把咖啡豆倒进去,按下“煮制”的按钮。等候室里除了白逐没有别人,这地方是专门为那些来“未央宫”号上的0号防护区探望病人的人准备的,能坐在这间等候室的白牛皮沙发上的都不是普通人。符衷等着咖啡煮开,他闻到越来越浓郁的咖啡香气,他闻闻味道就知道这些咖啡豆不是凡品。
符衷把咖啡倒进杯子,他看到旁边的墙上镶着一块金属牌,上面用标准字体写着“小心烫伤!”。符衷很奇怪这里为什么没有专人服务,他站在这里等了几分钟都没人来为他把咖啡装好,哪怕是礼仪性的客套也没有。不过这样也挺好,符衷喜欢自己煮咖啡,至少他能自由一点。
“我把那些服务人员都请出去了,不然他们就像锡兵一样站在那里,随时等着来为你拿走喝空的咖啡杯。”白逐说,她比划了几个手势,但没去看符衷。
“哦。”符衷回答,他走到白逐旁边的弧形观景台上去看外面类似城市的街景。
空天母舰上看不见雪,雪都在云层下方。这里只有薄薄的雾,暗白的雾潞在不安地沸腾。而这些白雾上边,高悬着横亘天野的蛛网,肉眼就能看清一块一块的蛛网连接起来的关节部位,就像蜘蛛的足节。时间局维修部的飞机正在蛛网下方巡飞,及时排查存在安全隐患的部位。比蛛网更高远的就是空洞本体,此时正睁着黑黢黢的、可怖的眼睛,环伺在地球周围。这黑暗与符衷梦里的黑暗如出一辙,仿佛那就是地狱。
白逐说:“你在那里看得那么入迷,是在考虑着如何指挥这艘母舰吗?”
符衷被白逐的声音拉回思绪,他转过身笑了笑,把咖啡杯放下:“我在想季垚的事情。这艘母舰很漂亮,我得好好观察一下它。”
“在某种意义上说,‘未央宫’号也是从北冥的六个门中诞生的。我参与了母舰的外观设计,季宋临为母舰的动力系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能让这个庞然大物像宇宙天体那样运动,具有宏观天体一些特有的性质,比如扭曲时间和空间等。这不可思议,我不否认季宋临是个奇才,他让我吃惊。当‘未央宫’号横空出世后,他让全世界都大开了眼界。”
“不过也正是他这些惊人的成就和才华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符衷说,他挨着等候室里的一排书柜走过去,他看到其中一个书架上单独摆放着一本《论和平与人类的精神》。
白逐不予置评,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脑。过了会儿她把手指从键盘上挪开,取下眼镜说:“大使给我的那些资料已经全都转移到你的电脑上去了,我觉得你会比我更需要那些东西。明天我就要动身去上海了,我得到船舶公司的总部里去看看,那可是我的正经产业。前阵子‘艾布希隆’号沉没事件的处理方案让我十分不满意,我必须亲自插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符衷对“艾布希隆”号的事情不太感兴趣,那不是该他感兴趣的范围。符衷所作所为的唯一目的就是为季垚扫清障碍,消灭他的后顾之忧,然后去和他见面。这样等季垚回来的时候,这个世界是纯洁、干净、阳光普照。当雪松挂满灰蓝色的果子,铺地柏以果实累累的桂冠覆盖大地的时候,他过去的岁月就被丢进湖里洗去污血和尘埃,然后带着一尘不染的身心去做一些真正自由自在的事。
白逐先一步离开了等候室,她将在楼顶的平台上乘坐私人飞机返回地面。符衷没急着走,他在母舰上逗留了两个多小时,搭了一个运输工的便车,绕着控制塔周边转了一圈。符衷在这短短的两个多小时里体会到了这艘母舰的奇异之处,他似乎能感受到“像宇宙天体那样运动”的震撼了。
符衷回家之后先给小七喂了食,然后给金鱼换上了更大的鱼缸,他拿原来那个鱼缸养花去了。今天是周六,符衷不用去时间局的标本储藏仓库上班。他决定下周再去上最后两天班就辞职,因为下周五他就要坐上北极科考任务组的飞机前往那冰雪之地了。
电脑里储存有三叠转交给白逐的所有资料,符衷点开来看。他的面色一直很平静,现在他已经过了那个看到新信息就会激动不已的时期了,不过三叠手里掌握的新鲜东西还是让他的神经亢奋一下。符衷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大了一点,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一个好时机,他想做一个有耐心的好猎人。
他关掉电脑,起身去卧室里整理东西,他得要给未来的北极生活做好准备了。卧室里的那些照片还摆在原处,他已经与这些照片共处一室了将近一个月。从“空中一号”回来之后的所有日子里,他从没有停止对季垚的想念。他为季垚画了很多幅肖像画,这些画如今都挂在书房的墨绿色墙壁上。在他的画里,季垚鼻挺眉高,双眼深深地嵌在眉骨下的眼窝里,上抬的眼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眼眶的轮廓。
季垚的长眉被符衷着重描绘,他认为上帝在季垚脸上最偏爱的那一笔就是那对飞燕似的眉毛。季垚平时会修眉,修出起落的走势和眉峰,末梢像是隐藏在云雾中的山峦的余脉。符衷凭借记忆把季垚画在纸上,在他的卧室、书房里,全都是季垚的身影,但是他却不能触碰到季垚的皮肤。
诗中的那些西江月、那些春去也,每个字都在形容他现在的心情,每个标点都在此时汇聚成浪漫主义的具象象征。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洒向长安城的那片月光也终将洒向他后半夜的梦境里。
符衷在家里要做的事很多,他画完设计草稿后还要自学俄语。学俄语是他一开始就有的想法。大学的时候他没有俄语课,但季垚有,符衷为了看季垚一眼就偷偷装成俄语课的学生坐在后排,这样他就能盯着季垚看一整节课了。他在餐厅会遇到很多慕名而来问他要联系方式的女孩,符衷出于礼貌都会给,但转头就删除拉黑,他的联系人表单一向保持干净和整洁。但他一直等着季垚的一个电话号码。符衷的暗恋是默不作声、欲言又止的。
“я люблю тебя。”符衷看着某个单词念道,他现在能很熟练、很标准地读这几个单词了,“我爱你。”
*
银色的信封放在台子上,里面露出一截米白色信纸,肖卓铭靠在这些东西旁边喝酒。她手里捏着手机,反复转着那块冰凉的金属物,像在等什么人来电,但对方一直没有来。肖卓铭选了一个鲜有人踏足的小走廊,这里靠近她的实验室。走廊的一面全部用玻璃打造,这样她就能将看到外面的太空和星辰。
但鲜有人踏足的走廊此时也有人来了。肖卓铭夹着一根细香烟,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是熟人:“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高衍文穿着研究员的白褂子,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挥散空中的烟气。肖卓铭见状反手按开了换气系统,那些烟草的气味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高衍文犹豫地抬眼看看她,走过去几步,面朝玻璃舷廊站着,说:“吃过中午饭不想立刻回实验室,就来你这里看看。毕竟咱们是一起来的,比较熟。”
“哦。”肖卓铭抬手把香烟送进嘴里含住,眯着眼睛,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哪里,“喝点酒吗?我去给你拿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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