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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疏风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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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里,季垚见到在咖啡机前打水的季宋临,停下来对他说:“符阳夏没有出席会议。”

季宋临回过头看了季垚两眼,他的眼神就在这几秒时间里发生了变化,季垚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不过他没有细想。热水正哗啦啦地往杯子里灌,西斜的日光照在玻璃瓶上,像一层紫色的灰。

“嗯。”季宋临继续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他看到咖啡泛起白沫。

“就这么个反应?”季垚问。

季宋临把水关掉了,咖啡上的白沫渐渐消失,他用细细的勺子搅了搅,不急不缓地闻了会儿馥郁的香气,说:“我不是也没参加会议吗?所以这只不过是错过了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季垚点点头,一缕微风从敞开的四格窗外吹进来,送来了露水般的沁凉气息,翻滚了一整天的热浪该在这时候平息下去了。他走到另一边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冰苏打,放了两片鲜切的柠檬。季垚把冰块从盒子里舀出来丢了进去,一转头就能看到窗户外停着两只长尾山雀,正在梳理灰扑扑的羽毛。他面前亮晶晶的窗玻璃上留有紫色的光晕,夕阳露出橘黄的一角,半轮新月挂在天上。

“你们真有默契。”季垚说,“但下回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不是你禁止我参加会议的吗?”季宋临喝了一口咖啡,他站在离季垚稍微远点的地方,看起来打算在傍晚时分的咖啡厅里留了一会儿,也许是想看看日落。

季垚含了一口苏打水,感受着舌尖被气泡包裹的酥麻感觉,他好歹觉得自己又活过了一天。季垚看着长尾山雀笑了笑,他眼尾的皱纹比之前更深了一点:“你最好少在除我们之外的人面前露脸,对你自己好,对我们这一大帮人也好。咱们这群人已经因为你违抗了不少次总局的命令了,管你是谁,你都给我老实一点。”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季宋临扶着腰,他正好站在窗户敞开的地方,身上的衬衫被风吹着,袖管都鼓了起来,像随时准备出海的风帆。

季垚默然了一阵,夕阳照在他晒得有些发黑的手臂上,掩盖了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季垚看到蓊郁的山峦上长满了山毛榉,他的目光放得悠长又空旷,紫色的光晕在他眼前像一滴水一样扩散开去,整片林子就像笼罩着紫色的烟雾。季垚想起了自己以前经历的一些事,想起了曾经的战友。

他轻轻摇晃着玻璃杯里的冰块,柠檬片晃悠悠地沉在水底,细碎的气泡慢慢地往上升。这个场景就像在梦里。季垚最后开口说道:“我知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有些话就是要说出来才觉得完整。就像讲一个你喜欢的故事,一旦开了头,就必须得把它讲完心里才舒服。”

季宋临喝着咖啡,扭头注视着季垚的侧脸。他很少把季垚当成自己儿子,大部分时候他只把季垚当同事。季宋临觉得自己离他很远了,季垚就算没有他这个父亲也能活得很好。

季垚继续说了下去:“我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人,他总是跟我讲他的三个女儿的故事,不厌其烦,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当时我觉得他是不是有精神疾病,但当我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又觉得他简直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学者。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直到我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

“他跟你讲了什么故事?”季宋临问。

“记不清了。”季垚看了会儿海,说,“我只记得他跟我说‘女儿们想要的不是木屋,而是有我的生活’。若不是因为战乱,他也许就能跟他的三个女儿们一起生活了。”

若不是因为战乱。季垚想着这句话,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爱德华·蒙克的那副名画《呐喊》,他在画上那张可怖的嘴里看到了黑暗。这大概就是他对战争最深的印象。

季宋临点着脚尖,不知道他此时又在想着什么事情。过了会儿后他蹙起了眉毛眺望远处的海洋,金光闪闪的海面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说:“跟军委讨论得怎么样?”

“一百多页的决案书,收获颇丰。”季垚回答,“所有的细节都写了进去,出了ABCD四种方案,总有一种能派上用场。接下来就等着部队过来,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

“决战时刻。”季宋临说,他远远地扫视着海天相接处的金芒。

季垚微微地笑,他抱着手臂,像一棵橡树那样站立着,仿佛他脚下生了根。季垚吞下一口苏打水,他直接在嘴里咬碎了一块冰,然后咽了下去,很快他就觉得心脏肺腑被这块冰给冻疼了。季垚无端地想起了《梦中的婚礼》,这首钢琴曲能把他被冻疼的地方捂暖。符衷这个人又出现在了季垚脑海里,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从季垚的脑海里消失过。他成了镌刻在灵魂上的碑文。

气泡水的味道淡了下去,口干舌燥的感觉终于无影无踪了。落日还是老样子,挂在天陲下方,它把天空弄成一片黛紫和橘黄。没有人类的地球依旧很美。季垚捏紧了水杯,说:“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让我们去准备,在这一个月里,我们该好好想想未来了。”

未来,高尚的人们应该对未来充满希望。

季垚喝完一杯苏打水后就打算离开了,他放水把杯子冲干净,擦干水后放进柜子里。临走前他告诉了季宋临一件事:“龙血污染在46亿年后的地球上也出现了。”

“什么?”

“龙血污染在46亿年后的地球上也出现了。”季垚重复了一遍。

季宋临说:“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季垚抬着睫毛看了他几秒钟,什么话都没回答,转身离开了这里。季垚不愿意与父亲多说话,他不喜欢总是从季宋临嘴里听到谎言,季垚痛恨谎言。长尾山雀忽地伸开翅膀飞走了,紫色的光晕随着落日越来越沉而散去,漫山遍野的山毛榉又恢复了本来的色彩。大海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低吟,浅蓝色的天空上悬着一轮霜白的月亮,有一头鲸跃出水面,倏尔就沉入水里,不见了。

朱旻手里拿着报告单,身子往下滑了一点,整个人都躺在了椅子上。朱旻用椅背枕着头,他把纸头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了眼睛,用纸盖住脸。几秒钟中后有人掀开他脸上的报告单,朱旻在灯光刺激下不得不睁开眼睛,在眯起的一条缝里看到了一张漂亮男孩的脸。他知道男孩是谁,朱旻笑了起来,往上动了动身子,说:“你怎么来了?”

道恩搬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椅子下面有滚轮,他就坐在椅子上溜来溜去,说:“就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想你了,就过来看看。”

“你不要总是说想我,我会当真的。”朱旻把手放在肚子上,安心地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和道恩说话,“我做实验的时候也会分心。”

道恩默默地看了朱旻一会儿,但朱旻只是安详地闭着眼,舒展开眼角的皱纹。道恩摸了摸头发,把椅子滑近了一点,低头看着朱旻的脸轻声说:“做实验分心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朱旻闻言抬起了睫毛,看起来就像醉酒之后没睡醒。他就这样躺着和道恩对视了很久,朱旻知道道恩的目光里含着许多情绪,无论在什么时候,朱旻总能觉察出道恩的眼神。他笑着抬起手,道恩很自然地抬手跟他拍了拍掌心。朱旻没有把手收回来,道恩也没有,他们松松地把手放在一起,谁都没有做好收回去的准备。

“我今天新学了一个词叫‘惦记’,我觉得‘我想你’这句话在里应该叫‘惦记’。我说的没错吧?”道恩转着椅子,用不标准的跟朱旻闲聊起来。

朱旻笑着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到了道恩的蓝色眼睛,朱旻不止一次觉得这双蓝眼睛就像安大略湖的湖水,他每次都要在这双眼睛上流连许久。朱旻没法告诉道恩一个词语其实有很多种意思,除了字面意义,还有情感意义。朱旻最后只是点点头,说:“没错。”

他把手抬起来,撑着扶手坐起身。道恩的手指在朱旻抽回手的那一瞬间收紧了一下,这是他本能的动作,他本想把朱旻的手抓住,不过他并没有办成。道恩蜷起手指,听了朱旻肯定的回答后就笑起来。他溜着椅子转了几圈,看朱旻侧着身子把那些报告单收拾整齐,问:“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吗?”

“嗯,是有不好处理的事情。”朱旻从不向道恩隐瞒什么,“我们在另一边的地球上也发现了龙血污染,疫情还扩散了,有人因此死亡。这不是件好事。这也是我刚刚才得知的消息,我没想到龙血竟然会污染到北冰洋那里去。我们才刚研制出了第一管试剂,药效还没验证,这下麻烦大了。”

朱旻一边说一边整理文件,他偶尔停下来比划手势,或者摇头。实验室里有人在工作,但依旧静悄悄的。道恩停下了溜椅子的游戏,抿唇思索。他的眼睛跟着朱旻转来转去,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挪开。朱旻觉察到了道恩的目光,他抱着几个试剂盒正准备放进柜子里,回头看了道恩一眼,笑道:“你盯着我看什么?”

道恩心虚地把视线撇开,又开始滑起了椅子,摇摇头说:“没什么,没盯你。我只是在想龙血污染的事情。我能帮你什么吗?”

说完他觑了觑朱旻的脸色,很快又把脸别开了,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弄椅子腿下面的几个轮子。朱旻懂他意思,转过身把试剂盒一个个放进特定的位置,想了想说:“你的神经医学课题进行得怎么样了?”

道恩没想到他竟然会岔开话题,只得瘪了瘪嘴,回答:“差不多了。我不想再继续搞下去了,剩下的过段时间再说吧,或者等回去了再慢慢做。”

“我有好久都没有问过你关于神经症的事情了,”朱旻锁上柜子后把手套摘掉,走回椅子上坐下,抬脚踩在道恩的椅子腿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滚滑轮,“进度怎么样了?”

朱旻帮道恩滑椅子,拉远又拉近。道恩撑着手,仿佛很享受朱旻的服务。他看着朱旻的眼睛笑了笑,说:“大有进展,尤其是在治疗PTSD和恐怖症方面。”

说罢他环视了一圈周围,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最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摊了摊手接下去说道:“多亏有了指挥官的神经模型,他就是一个很好的实验体,这下他有救了。我敢说‘回溯计划’里有一大批人肯定会需要我的新研究成果,战争后遗症和应激创伤会折磨他们很长很长时间。”

朱旻点点头,表示对道恩的说法表示赞同。过了会儿后他又问:“最近你其他还有什么要忙的吗?”

道恩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朱旻和他对视了几秒,确定道恩没有在撒谎,然后把他的椅子滑到跟前来,停住了,说:“那你能来和我一起工作吗?就在一间实验室里,我们一起......”

“当然。”道恩还没等朱旻说完话就答应了,他向前倾着身子,手臂撑在椅子上,绷得笔直的,他就和朱旻这样面对面坐着,“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朱旻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道恩这下并没有回避朱旻的目光,他的这种主动和直视让朱旻忽然紧张起来,心里有点发凉,但皮肤却在升温。朱旻觉得自己仿佛落进了一个圈套里。

道恩还是那样坐在朱旻面前,其实他们并没有相隔多远。朱旻的脚踩在道恩的椅子上,不过他没有把人推开,朱旻好像喜欢这样子跟道恩讲话,他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他们都心照不宣似的,谁都没有离开谁。朱旻和道恩又讲了一会儿话,然后道恩就去隔壁实验室里把自己的东西搬来了朱旻的工作间,在另一张实验台上安了家。朱旻看着道恩笑,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外套:“去海面上走走吗?”

他不用想也知道道恩会答应。道恩去穿了一件羽绒服就和朱旻一块儿乘坐上行电梯到海面上去了,北极还处在极昼中,与寒风一起扑面而来的是刺眼的阳光。他们事先打过了抗冻剂,仍被冻得打了一个哆嗦。朱旻的脖子上缠着上次从道恩手里赢来的那条大围巾,把手抄在衣兜里,站在雪原上眺望了一会儿满是浮冰的深蓝色海水。

道恩给自己的新围巾打了一个漂亮的结,阳光刺得他想流眼泪,忙背过身去呼出一口气,踮起脚尖在原地跳了跳,好让自己暖和起来。接着他们就结伴沿着一条新筑的大路往伫立在雪原上的建筑群走去,路基下方铺设有加热管道,免得路面结冰影响车辆通行——现在的建筑群已经变成了军事基地,不远处就是名为“狄安娜”的军舰港口,军方的舰队还没来,但时间局的舰队早早地就入驻此地了。

“道恩。”在靠近路障的时候朱旻忽然开口说,他抄着衣兜,在寒风中扭头看着道恩的金色头发,“你为什么要加入‘回溯计划’?”

道恩愣了一瞬,他似乎是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道恩偏着头想了想,几次想开口说话,呼出的气息迅速飘散在风里。他默默地忖度了很久才回答:“ 当时听说了这个伟大的计划,我就觉得自己该去体验一下,说不定这能在我未来的简历里添上惊心动魄的一笔。就这样,我就报名了,然后政府就把我选中了。”

朱旻听他说着就笑起来,抬了抬眉毛:“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只不过是想给自己的求职简历增添点光彩而已。”道恩无所谓似的摆了摆手臂,低头踩着路面上的冰碴,“不过现在看来可不止增添光彩这么简单了。”

前面拦着路障,有一面紧闭的铁门,上面贴着白底红字的标牌。朱旻抬头看了看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守门的护卫来问他要证件,很快两人就被放行了。道恩挨着朱旻一块儿走进去,面前很快开过几辆涂有白色迷彩的悍马车,后面的车厢上立着重机枪。道恩从远去的悍马车队中嗅到了战争的气味,他听到武装直升机在低空盘旋。

朱旻继续了刚才的话题:“一开始参加这项计划时,所有人的想法都很简单,只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念头而已。但现在咱们个个都要当英雄了,人类的未来忽然就捏在我们这些人手里。”

道恩耸了耸肩,他淡色的眉毛扬了起来,日光和雪光让他的蓝色眼睛愈发清透了:“谁能想到呢?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英雄。‘回溯计划’逼着我研究出了快速根治精神疾病的方法,在我登上坐标仪的时候我可没想到自己会开辟一个新领域。我只能说,这个世界很奇妙,时势造英雄。”

“世界很奇妙。”朱旻说。

“你是因为什么才参加了‘回溯计划’呢?”道恩看着朱旻的侧脸问。

朱旻眯起眼睛想了想,哈了一口气,说:“我原先并没有进入‘回溯计划’的先锋队,我是后备队队员。但我是指挥官的主治医生,是他写了批文把我从后备队调过来的。当时我也没想到,我原本正好好地待在成都医疗中心里,突然一纸批文下来,我就匆匆忙忙地坐上巡回舱到这里来了。”

“看来我们最开始的想法都很单纯,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道恩摊开手,然后又扣上了。

朱旻看了看蓝得发白的天空,大气永远那么纯净、洁白,一直通向太空:“谁又会想到黑洞就这么突然出现了,人类一步就跨进了星际移民的时代里了呢?明明一年前一切都很好。”

道恩弯着眼睛笑起来:“如果我没上‘回溯计划’这条船,我就没法遇见你了。朱医生,遇见你是一件幸运的事。”

朱旻扭头看着道恩的眼睛:“对我而言,遇见你是同样是一件幸运的事。我们能够结识对方已经耗费了不少好运气,阴差阳错、命运使然。”

在那时,他们都觉得命运是一个微妙的东西,它比任何抽象的哲理都难以捉摸,但比一切具象物体都简单明了。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时候?”道恩问,他们正沿着一条笔直的公路往军事基地内部走去。装甲车和炮车渐渐多了起来,一座通天的黑塔耸立在这条大道尽头,尽管它其实离得很远,但仍让人感觉仿佛近在眼前。

朱旻拧着眉仔细回想,不过他没有想起来,最后用犹疑不定的语气回答:“我想大概是在坐标仪上的实验室里吧?”

“我也记不清了。”道恩摇了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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