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短亭(1/2)
邵哲升对季垚的回答很意外,也很惊喜,他忽然觉得指挥官其实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季垚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人们对他是真正的尊敬,而不是因为恐惧才表现出来的避而远之。邵哲升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回溯计划”里的所有人都是幸运的,在他跟季垚告别之后离开的时候,这样的想法还在他的脑海里若有若无地隐现。
朱旻看起来十分精神,甚至比邵哲升的表情还要惊喜。他侧过身看了看旁边的道恩,说:“原来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之前我们还得跟龙王好好打一仗呢,同志们,革命尚未成功。”季垚把手抄进衣兜里,看了他们两个一会儿,“你们刚才到地上的基地去过了?”
“是的,我们还看到您的飞机刚好降落在广场上。在那之前,我们刚刚给一条大道取了个好名字。”
季垚笑了笑,说:“是个什么好名字?”
朱旻看向道恩,意思是让道恩把这个名字像中央一号文件那样宣读出来。道恩和朱旻对视了一眼,然后看了看季垚,他的眼角一直含着淡淡的笑意,说:“我们给通向黑塔的那条笔直的公路取名为‘日落大道’。”
道恩的蓝眼睛里有一种能让人思绪远离的魔力,就像看到了湖。季垚曾在很早之前对道恩产生过抵触的情绪,因为这个漂亮男孩也喜欢过符衷,季垚不喜欢在别人眼睛里看到那种灼灼的目光,他会认为这是一种挑衅。季垚觉得爱情就是要独占,尽管对方能发光,能光芒万丈,但所有的光芒都是自己的。
不过他现在已经对道恩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了,季垚腾不出时间来针对谁,他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身外之事。更何况符衷已经离开了这么久,林奈·道恩的心思早就没在他身上了。道恩的蓝色眼睛给季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季垚时常被这种蓝色影响。在非洲时,他的梦境是紫色的;在“回溯计划”里时,他的梦境时常被透明的蓝色气泡包裹住。
季垚抬起了唇线,对道恩说:“是因为太阳会从那里落下去吗?”
“是的,那里是日落的地方,仿佛只要我们一直往前走,就能追上太阳。”道恩回答。
季垚比了一个手势,三人离开了地球仪。季垚最后抬头看了看铜制雕塑,高悬的巨大球体就像是凝聚的水滴。季垚忽然想起哪本书里说过,人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一团融化的泥,人的手指头只是一滴凝结的水。人是融化的泥,这是季垚当时脑子里的念头,所以我深陷泥潭,寸步难行。
朱旻让道恩先回了实验室,自己留下来跟季垚说了会儿话。季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就听见朱旻按下打火机的声音,紧接着飘来了浓郁的烟草气息。朱旻抽起了烟,站在离季垚不远不近的地方,说:“我知道北极那边的事情了。”
“你当然知道,因为是我亲自把通知发给你的。我收到消息后首先就把这事告诉你了,在这件事上你好歹比一大批人遥遥领先了。”季垚在椅子上坐下来,叠起腿,靠在椅背上。他只是把帽子摘掉了,外套和围巾都没有脱。因为他坐在这里只是暂时休息,过不了几分钟那个他就要站起身赶往下一个地点了。
换气系统嗡嗡地响着,朱旻吐着烟气,他忖度了一会儿后说:“龙血怎么污染过去的?”
“大概是因为咱们这儿的海底出现了空间通道吧。算算时间就知道,他们那边的第一个病例出现的日子差不多就是我们这里大地震的日子。”季垚说,他拿起桌上一个金属制的飞机模型,伸出食指慢慢转动着飞机前端的螺旋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季垚看着这架飞机时的眼神跟其他时候都不太一样,朦朦胧胧的,像隔雾看花。
朱旻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忽然觉得很放心,既然季垚已经把一切都搞清楚了,那他就一定会有办法去解决问题,用不着自己操心了。朱旻很相信的季垚的能力,不过在这种时候,他能相信也就只有指挥官。朱旻吸了一口烟,从鼻子里呼出来,说:“你今天专程回来一趟,就是想来搞清楚这件事儿对吧?”
季垚停下转动螺旋桨的手指,抬起眼梢看着朱旻,停顿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说:“难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就不能回来一趟吗?”
“倒也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朱旻摇头,但他根本没去看季垚,“我其实是想说,你应该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然后就等着龙王出来了对吧?”
“是的。我们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所有的事情都凑在了一起,那也就意味着终点快要到了。这次北极出现的龙血污染事件就像一管沉淀剂,它一出现,我们想要的沉淀物就产生了。”
朱旻笑了,然后他把头靠在墙上,说:“我们之前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他用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他让自己放松下来,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一切高尚和龌龊,真挚和虚伪,大路和迷途,都在这时失去了它们本来的意义。
季垚继续拨弄着那架飞机的螺旋桨,然后把飞机放在桌面上滑动。他在这时不像指挥官,也不像忧愁的成年人,不管他之前之后怎么样,现在的季垚只觉得自己像个小男孩在玩着心爱的玩具。他想让时光倒流了,回到还没长大的时候,回到夏天,回到芦花飘荡的季节里。不过这样也就让他失去了符衷,失去了灵感和爱情。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舍弃些什么,季垚在某些事情上还没像季宋临那样绝情,季宋临把一切看透之后就全部丢掉了。既然什么都放弃不了,那就只能一直向前奔跑。
“符衷最近怎么样了?”朱旻突然问,打断了季垚的沉思。
“他啊,”季垚停住滑动飞机的手指,他感受到了心底的雀跃,因为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说起自己的爱人了,“他很好。他现在做上了督察官,要监督‘回溯计划’的进程。”
朱旻觉得有些惊讶,他扭过头看着季垚,手指夹着香烟。在确定季垚不是在瞎说之后,朱旻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说道:“他怎么突然把你给监督了呢?”
季垚的眉尾压了下去,他笑的时候眉尾就会这样漂亮地压在眼眶上方,眼角的皱纹也会叠出来:“我也没有想到,谁又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呢?这很难解释,我也没打算去弄清楚。”
两个人都笑起来,不过他们各自的心思并不相同。朱旻只是觉得世界真奇妙,前一秒是这样,后一秒就变成了那样,他很想笑,就像看到了滑稽的喜剧。季垚摸着自己的嘴唇,他没有抽烟,不然两个人面对面抽着烟谈话,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是在搭伙吸毒。季垚想着符衷,心就很柔软,就会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不过他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做督察,还把手伸到‘回溯计划’来,肯定是想护着你。”朱旻斩钉截铁地说,他总是这么自信十足,就像个抓住了凶手的大侦探,“就算你做了什么违反规章的事情,这些事也是不会出现在符衷的总结报告上的。他绝对不会打你的小报告,然后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指挥官和督察官是一家人,就凭着这一点,就够我们去飞扬跋扈了。”
季垚仍在笑,朱旻所说的一切都是他心里所想的。在他得知符衷做了督察之后,季垚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费尽心思安排的计划没有出纰漏,符衷终于变成了一把刀,被自己握在了手里。
“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季垚耸耸肩,表示这只不过是寻常罢了,“有他在不是更好吗?难道你想回去就坐牢?”
朱旻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他知道季垚不会是个什么好人,他恐怕比时间局里那些坐办公室的老家伙还要狡猾一点。朱旻没去猜老狐狸的心思,那不是他的兴趣所在。朱旻吸了一口烟,然后饶有兴趣似的看着季垚,问了一个问题:“他还爱你吗?”
这个问题稍显愚蠢,朱旻自己也知道。不过他还是想问问,至于季垚回不回答,那又是另外一码事。朱旻隔着一层烟雾等着季垚说话。
季垚靠在椅背上,侧坐着,把手放在叠起的膝上,很快就回答了问题:“他不爱我还能爱谁?”
“你自信满满。”
“如果对自己都没有信心,那还指望谁能一成不变地爱着我?”
朱旻再次惊讶,不过他也算见识广博,很快就释然了。季垚坐在那里,有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这种男人不论男女都很难征服,但是符衷做到了。朱旻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奇迹,符衷是个奇迹之人,要是换做其他人早就丢盔弃甲地逃跑了。两枚磁力强大的同极磁铁靠在一起,当它们突破斥力紧紧相拥,那就无论如何都分不开了。符衷成了众多挑战者中成功打破斥力的那一个,他万里挑一。
朱旻抽着烟,烟雾中闪现出众多神迹。时间是一条平稳流淌的河流,这条河流出现的意义就是让人们去创造奇迹。朱旻豁然开朗了,当有更好的思想注入时,所有人的前途都光明起来。
“三土。”朱旻叫了一声,“你真他妈的让人羡慕。”
“哪儿让你羡慕了?”季垚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像你那样该死的甜美的爱情?”
“没准下一秒吧。”季垚摊开手。
朱旻放下手:“咱们是朋友对吧?”
“没错。”
“那就对了。”朱旻点点头,挪开目光重新抽起烟来。
季垚没听懂他的话,但是他不想去深究。就这样放着吧,他想,留点悬念给自己,别让一切都真相大白。季垚放下叠起的腿,手里摆弄着那个模型飞机,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儿。
“做好战斗的准备,朱旻,所有的科研人员都要在接下来的日子接受战前训练,这样你们才能知道如何在战场上求生。”季垚说,他很少用本名称呼朱旻,当他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了。
朱旻的烟快要烧完了,他看了看,没有扔掉,也没有掐灭:“所有人吗?包括不是随军医生的纯科研人员?”
季垚点头,没有否认:“是的,所有人,不管你们以前是地质学家还是生物学家,不管是气象员还是制图员,现在你们的身份都是执行员,是战士。”
“看来道恩不止能在他的简历上添上一笔,他还能顺便学会背着机关枪扫射敌人的本领,说不定还能当上炮手呢。”
朱旻自顾自笑起来,他没去看季垚,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季垚盯了朱旻一会儿,低下头去看手里的飞机,好像那飞机跟他们的谈话内容有什么联系。他用手指弹了一下螺旋桨,三片桨叶便哗啦啦地转起来。季垚说:“希望你们都没有真正拿枪上阵的机会。如果真的落到连非战斗人员都要去赴死这一步,那就说明我们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已经35岁了还一直不结婚的原因。”朱旻歪着头,露出脖子,“我身处在战场,随时可能丧命。谁说得准呢?”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两人一直无话。
“过阵子就会开放通话通道,如果有什么想要跟家人说的就可以抓紧时间去说了。”季垚补充道。
朱旻的目光仍盯着前方,看起来没有焦点,犹如手电筒散开的光圈。他盯着前面,就像画中的人像盯着画外的人:“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我也没有妻子,我现在孤身一人。”
季垚抿着嘴唇看向他,放下手:“你还管理着西南的地下情报中心吗?”
“当然,我不管谁管?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连我的哥哥也是在父母意外去世后被谋杀的。我这下真的成世系末代了,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呢?”
季垚忽然想到了自己,还有其他的什么人。曾经显赫兴旺的大家族,到现在都只剩下了末代。到底是从什么开始走上的歧途呢?季垚想不明白,如同他无法听到湖中鲈鱼摆尾的声音。
“我走了。”朱旻说。
“嗯。”
朱旻掐灭了烟头。季垚点燃了一根烟。
*
挂着胸牌、剔着寸头的志愿者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他刚刚才喝过一杯不错的啤酒。他觉得整座基地里的饮料中,只有啤酒能让他提起兴趣。他正和的他的同伴——一位同样挂着牌子,穿条纹西装的志愿者在同一张桌子上闲聊。现在是下午五点半,晚餐时间已经到了,不少人选择到这间紧挨着体能训练跑道的小休息室里来品尝啤酒,这儿的啤酒是在其他地方喝不到的。
条纹西装看了眼玻璃门外的训练场,向前探过身子,煞有介事地跟他同事说道:“你听说了吗?那个古怪的传染病。”
“比这更古怪的我都听说过呢,更何况这一个。还有,紧急通告都是我从督察官拿来之后亲自转达给组长的,我比你知道的还要早得多。”寸头回答,他往后靠去,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的这番话让自己的同伴露出了忧愁的情绪,条纹西装动了动舌头,从自己的牙齿上扫过去,他总觉得嘴里留着什么令他不舒服的东西。条纹西装从身旁的皮包里摸出一面翻盖镜子,然后咧开嘴仔细检查起自己的牙齿来。他用牙签剔着牙缝,才发觉是刚才吃的鸡肉留下的肉末。条纹西装把牙签丢进垃圾桶,啪的一声合上镜子。
寸头觉察出了自己同伴的小动作,他了解这个人,因为他们自从还没来北极开始就一起搭档工作了。他知道当这位同伴剔牙、照镜子的时候,那就表明他现在心事重重、十分焦虑。
“你有事儿吗?”寸头问,他决定帮这个焦虑的同伴解决点什么。
条纹西装吊起眉毛,说:“我听说那病是因为喝了淡化的海水才引起的,他妈的,那咱们全都完了,咋们这儿谁还没喝过淡化的海水吗?”
“你脑子放聪明点,糊涂蛋,这种言论你也信?水里要是有什么脏东西早就被检测出来了,还会流进你的杯子里让你吞下去吗?”
“但是我听医疗部传出来的消息就是这样说的。”
“肯定是有人在造谣,在这种时候散播谣言一看就是居心叵测、有所企图。”寸头说,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咱们不能被骗了,没准这事情根本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小打小闹一番。”
条纹西装还是不放心,看来他是对医疗部传来的消息深信不疑了。条纹西装又照了照镜子,虽然他照来照去都是那副垂头丧气、睡眠不足的样子,说:“万一等会儿真变成生化危机了怎么办?”
寸头说:“别他妈瞎扯了,你真这么想?”
“老天,我就这样说说,你急个什么玩意儿?有人把铅笔戳进了你的屁/眼里吗?”
他刚把话说完就听见外面的训练场里传来唱号子的声音,那是执行员在跑操,他们操练时经常唱一首叫《假如今天战争爆发》的歌来配合跑步的节奏。另外还有胡乱编的歌词,比如有时候会有分队在唱“味道好!错不了!对你好!对我好!”,有一支叫“夜游人”的队伍经常喊着“我爱在农场里工作,我爱在午夜时坐在街边的酒馆里吃火锅!我就是夜游人,我们是夜游人战队!”这样的调子从跑道上过去。
不过今天条纹西装把执行员们喊的歌词听得格外清楚:“假如今天战争爆发,磨砺意志的铠甲,压满智慧的弹夹!人未出发,心已到达,意念在厮杀!”
条纹西装就只记住了这两句,不过过了会儿他就把这些词儿给忘掉了。
哨声响过之后跑操的队伍就解散了,符衷离开跑道,沿着旁边的小路走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呼吸调整过来。他出了一身的汗,跑操之前他还带队做了全套的体能训练,就像在北京时间局里待着的时候那样。符衷有点累,他伸开露出青筋的手臂活动了一下肘关节和肩关节,然后把套在手上的防滑带拆下来。
符衷提着自己的外套走进被玻璃门围起来的休息室,里面挤了不少等着买啤酒的人,多半是刚从操练场下来的执行员。符衷在整个第五任务组都出了名,第一是因为他是督察官,第二是因为他的长相十分引人注目。当他走进休息室时,路过的执行员都朝他行礼致意。符衷看了眼拥挤的人群,皱了皱眉,穿过几个空当后站到后面去排队。
寸头和条纹西装都注意到了督察官,他们看到这么多人涌进来本打算离开了,寸头忽然说了一句:“原来督察官也要跟一群老爷们挤在一起排队啊。”
“他也打算来买啤酒吗?那看来他估计买不到了。这儿的啤酒可不是无限量供应的。”
寸头咧嘴笑起来:“那可不一定,咱们就来打个赌,看看他最后能不能买到。这儿的人有几个不是为了啤酒来的,但总有一大半人要扫兴而归。”
不过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因为确实有一大半人扫兴而归,但符衷并没有。符衷等一群人散去后仍站在两三个文员后面排队,然后他很愉快地买到了一大杯草莓酸奶。符衷来这儿并不是为了啤酒,他确实就是为了喝上一杯草莓酸奶才来的,这儿的酸奶里放的草莓味道甜、汁水多,他能在这儿找到点与季垚相似的东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