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嗣音（1/2）

建安元年，戏志才去世。他很年轻，平时也不爱说话。他死了，悲的人悲他英年早逝，良才无用，喜的人喜他英年早逝，不占荣宠。荀彧给曹操写信，推荐郭嘉接替他的职位。

郭嘉来的时候曹操在和陛下说话。曹操是那种很会耍宝活跃气氛的人，他说着笑话，人们都放声大笑，小皇帝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笑了。有人来报郭嘉到了，曹操挥挥手：“能否请他等一会儿？”怠慢人才是大忌，但怠慢皇帝是大罪。坐不敬，诛三族，也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此时逃过一劫，后面还是要为人戳脊梁骨。

于是曹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真诚。

过片刻，这场两方都不情不愿的谈话终于被结束。曹操本来打算亲自去找郭嘉，却见天子的仪仗一出去，就有人掀开帘子进来。是个极年轻的人，薄唇狭目，看上去比娃娃脸的戏志才还要年轻得多。他和戏志才一点都不一样。黑发白肤，青衣玉冠，沉默寡言地贴着生人勿进的标识。曹操头发柔软，身材有些矮，茶色的眼睛，显出狡黠聪慧的样子。郭嘉进来，然后站在那里，既不显示出不知所措，也不进行下一步动作。曹操也不介意，他迎上去想要拉住郭嘉的手表示亲切，但郭嘉却把手猛地一缩，像是吓到了。这显得很尴尬，但曹操大笑起来：“坐。坐。”于是郭嘉坐下，一言不发。

曹操很少遇见这样的人。明明受荐前来，却又一言不发。曹操问他：“你……”“奉孝。”郭嘉答。曹操笑起来：“你的字？”郭嘉点头。曹操说：“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郭嘉第一次抬头看他，曹操这才看清他的眉目，像是笔墨晕染，黑白混晕。郭嘉说：“知人。”很自负的一句话。曹操笑起来：“那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郭嘉答：“非言辞可述。”曹操说：“那你不是什么都没说嘛？”郭嘉说：“是。”曹操于是开始在心底琢磨这个人了。虽然文若很会推荐人，但这个家伙怎么看都不是很靠谱。郭嘉说：“君有疑。”曹操愣了一下，然后大笑。

曹操给郭嘉看自己的战略部署，他提防着袁绍。郭嘉说，先定张绣，后可抗袁。曹操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谈到孙子兵法，曹操和郭嘉都是兵不厌诈的风格。郭嘉善用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两个人说到很晚，曹操让人把饭菜端进来，于是曹操就端着饭碗盘着腿吃饭，两个时辰前的装模作样掉得半点没剩下。他们喝酒，又谈到喝酒的事情。曹操说：“军里的酒不好，我老家的酒才好。”郭嘉笑：“杜康最佳。”曹操说：“我也觉得。”郭嘉抿一抿唇，似乎是笑了：“诳语。”曹操大笑起来：“奉孝，你干嘛老要拆穿我呢？”郭嘉说：“不疑君。”曹操愣了一下，然后端起饭碗来，扒了几口。他嘟囔一声，不知道说了什么。

晚上，曹操裹着被子和郭嘉说话，郭嘉晚上精神很好，曹操是那种很容易激动的人，于是两个人就坐着说了一晚上。他们开始还说着正经的事情，回来话题就越来越偏。曹操讲他小时候和袁绍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他贪慕虚荣的老爹，罗里吧嗦的老娘。郭嘉讲他小时候。他父亲是郭家的旁系，母亲是卖唱的娼女，他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父亲是个暴戾的男人，朝秦暮楚，最后终于死了。家里的嫡母自己有个儿子，于是很看不上郭嘉。她没有抚养郭嘉，而是给他些钱由他自生自灭。后来嫡母去世，长子支撑门户，于是郭嘉彻底失去了他在这个家里存在的意义。他的生母偷偷出去卖唱，靠着着从前的营生养活自己和儿子。他的名字是他的生母起的，嘉，就是美好的意思。他的生母读过书，于是教他读书识字。她卖唱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看着，看那些卖笑的姑娘交际转圜。他沉默寡言，又洞悉人心。他十三岁的时候，生母去世。他自请在生母墓边结庐居丧，一住就是十几年。

曹操看着郭嘉坐在灯边讲着他的事，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淡漠疏离。人们对于别人的悲痛总是无法感同身受。曹操叫了他一声：“奉孝。”郭嘉说：“怎么了？”曹操不知道怎么说，于是郭嘉说：“那换个话题吧。”于是他们又开始说别的话。

半个月后，郭嘉送给曹操一块玉佩。一面是德，一面是孝。孝道永奉，德音为孟。曹操把玉佩放在手上把玩：“你送我这个干什么？”郭嘉看向他。曹操拿着玉佩在眼前晃，笑起来，像是个小女孩收到礼物：“好看。”

宛城之战，曹昂、典韦战死。曹操发了很大的脾气。他发脾气，后来又哭了起来。郭嘉拍着他的背，像是在打点计时。曹操过了很久才好。他问郭嘉：“奉孝。你……”他想问问郭嘉，是不是他从未有过悲痛或是喜悦这样的心情。郭嘉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曹操坐在案几上抬头看他，有些困惑。郭嘉弯腰，揽住他的肩膀，像是个僵硬的拥抱。曹操愣了半晌，哭笑不得：“你干嘛啊？”郭嘉却没有松手。他抱得很紧，脸颊贴着曹操的耳朵。曹操笑着笑着，突然流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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