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1/2)
满堂春新近开门,黄叙舟下了血本,请了两个戏班子轮着来唱,虽然再无叶敛华和杜小玉那么大的角儿,但也都是有名气的。不唱戏的晚上,就表演歌舞。捧了几个浓艳的歌星,拿甜腻腻的嗓唱些春花秋月的故事。满堂春很快成了上海滩里最热闹的所在,恨不得夜夜笙歌,像是在上海滩一汪污糟泥水里开出来了一朵绚烂至极的牡丹。
罗远臻坐着吴靖棠的车过来,远远地就瞧见了几个邋里邋遢的小叫花子,不远不近地守在门口。靠近了是不敢的,要被人打出来的,但是太远了也不行,就得守在路口,等着少爷小姐们过来。新派的呢坐汽车,不大好讨。最好是碰见那些坐黄包车的,拉车的也都是穷苦人,穷苦人知道心疼穷苦人,远远看见小叫花子们,就会特意慢一慢,他们就一拥而上去扯太太小姐们的旗袍角。那些小姐们耳朵上随便掉下来个米粒大的坠子,都能够他们吃上个大半月了。
罗远臻就不落忍看,脸色郁愤不已,好像一张嘴就要叹一句朱门酒肉臭。只是当着吴靖棠的面,什么话都没说。
有两个小叫花,也不知道是不是饿昏了头,又或者是没见识,不认得吴靖棠的车。行至满堂春门前,慢了下来,竟敢围上来敲窗户讨钱。罗远臻有些心软,刚想要放下车窗,却忽觉自己的手被人按住了。
吴靖棠牢牢盯着那孩子,一只手摁住了罗远臻,另一只手伸到腰间,无声地打开了皮质的枪套。小叫花们一见枪,顿时闹嚷着散了去。吴靖棠这才重又把枪套扣好,两根手指一屈,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将车平稳地停在了满堂春门口。
坐在前面的亲卫忙滚下车来,帮吴靖棠开好了车门。吴靖棠却不急着下车,反倒朝着罗远臻一哂,罗先生倒是好心。
罗远臻听出这不是好话,也不敢答,垂了眉眼,跟在了吴靖棠身后。黄家早得了消息,派了人在门口迎着,也不从里面进,带着吴靖棠和罗远臻穿过影壁,径自上了楼梯,进了楼上的露台,有一人早已歪在榻上,便是黄叙舟。
吴靖棠摘下军帽,又解下了斗篷,顺手交给身边的亲卫,又遣他下去了。一手摁住了刚要起身的黄叙舟,一边自己坐在了一旁的软椅里,那手竟不挪开,仍是亲亲热热地留在黄叙舟肩膀上,多礼什么?都是自己人。
黄叙舟便真的不起了,仍旧是半倒在榻上,脚搁在了一樽软皮墩子上,手边的矮几上照旧摆着他那杆子白玉烟枪。罗远臻眼尖,瞧见那景泰蓝的烟葫芦颜色暗了些,便晓得他现在没在抽。但黄叙舟仍旧跟抽了大烟似的,一只手搭到自己肩上去,柔弱无骨地覆在了吴靖棠的手背上。二人似是亲密惯了,根本就不避着人,罗远臻眼瞧着黄叙舟大拇指动了动,暧昧地在吴靖棠虎口上拂了一下,吴靖棠便反手抓了他的手,然后又放了开来,在他肩上捏了一把。黄叙舟挺受用似的,微微眯了眼,朝他笑了笑,那眼神……罗远臻看不过眼地咳了一声,觉得自己再不出声,黄叙舟看着吴靖棠的眼里都要能拔出丝儿了。
他也不知道是老同学实在变得太多,还是他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黄叙舟。又或者是吴靖棠在诓他,二人显见着蜜里调油的模样,何来的针锋相对呢?
黄叙舟被他一声咳嗽惊动,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淡淡地招呼他。稀客啊,叔钦今儿怎么来了。
罗先生今日来拜访我,我顺带就把人带来了。吴靖棠随口解释了一句,示意罗远臻也坐下。可是这露台小得很,摆了贵妃榻,又摆了软皮扶手椅,已无什么富余了。罗远臻站在那里,一时有些发窘。黄叙舟便坐直了身子,腾出半张贵妃榻来给他。叔钦,今日可不能再走了。这唱歌的小茉莉是我新近寻得的,可了不起,会唱几支东洋小调,你最喜欢。
罗远臻扯了扯嘴角,笑得尴尬。
黄叙舟又转过头去朝着吴靖棠说话,原先我们一道在日本上学,他是最喜欢出去喝酒的,喝了酒,便和那歌妓搂作一团,学人家的歌谣。我们都说,叔钦的日本话可不是跟先生学的,多是跟那些白面艺伎学来的!
罗远臻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二人同窗之事,一时间愣在那里。吴靖棠却勾起了嘴角,眼中泛起了浅浅的笑意。罗远臻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好像吴少将这辈子头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似的,他脸上过分凌厉的眉眼都化了开来,在灯下溶成了两汪春池,映着一点暖色的光,专注地看着黄叙舟。吴靖棠这样的笑是令人放松的,罗远臻一直吊在心口的一口气突然不自觉地放了下来,他听见自己也带了笑,在唤黄叙舟的表字。鹤亭,你怎么又说起这些!都是……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黄叙舟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罗远臻没抓住。
多少年我都要说。黄叙舟笑起来,真像叙旧一般,那年在酒馆里被几个日本醉汉揪住,硬是把鞭子剪了,回来一边哭一边赌咒发誓再也不喝酒,难不成不是你?
吴靖棠哈哈大笑了几声,还有这等事!我竟不知道,你们还是前清时候出去的?
黄叙舟眼里又是一闪,不说话了。罗远臻看了他一眼,他却只作不见。
罗远臻便朝吴靖棠解释,是,我们是前清时候,容闳先生举荐出去的最后一批学生。
吴靖棠讶异起来,我听说,当年容闳先生向朝廷主张派学生出去留洋,举国皆反对,民间流传东洋西洋人都是会吃人的怪物,若不是家中实在没钱了,好好的人家,是决计不舍得将孩子送出去的。鹤亭,怎么你也……
下九流跑码头的儿子,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好好的人家。黄叙舟淡然地说了一句,眼风剐到了吴靖棠身上,轻轻巧巧的,似一把刀,割下他一层面皮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