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桐儿(1/2)
俞待桐的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报的是袭警,但只挥了两拳,便乖乖束了手,原本是关几天便放出去的,为难便为难在,他袭的是吴少将手下的亲卫。
吴少将是上头指派下来兼任上海公董局董事的,他一句话下来,整个巡捕房都要跟着抖两下。他手下的亲卫狐假虎威自然也是常事,巡捕房的人谄媚,俞待桐进来那日便已挨了好一顿打。后来罗远臻托了人去想把人捞出来,竟结结实实地碰了块铁板——巡捕房的人竟然拿起乔来,说长官让关便关,让放便放,若是长官什么都不说,便是不能放。吴靖棠倒是当真未曾有意为难,谁料这小鬼难缠,竟丝毫不给转圜的余地。罗远臻安静等了几日,吴靖棠就像是真的彻底忘了这回事儿一般,任由俞待桐被关在里头发臭。罗远臻思前想后,觉得若是当真去告诉黄叙舟,让他来想办法,只怕是正中了吴靖棠的下怀,更要以此来为难黄叙舟。少不得,只好他自己去求了吴靖棠,只说俞待桐是他远房的表弟,吴靖棠只作惊讶之态,逼得罗远臻一句话赶着另一句,竟把当初黄叙舟的失态也一并揽了过来,只说是自己先前去求过黄叙舟,他不过是急人所急。
这话编得漏洞百出,罗远臻一出口便已后悔。且不说黄叙舟绝不是急人所急的人,就是他二人之间那割席断交的情形,罗远臻有事也不会去求他。但吴靖棠倒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声,便轻轻揭过了,站起身来让人备车,说是陪罗先生亲自去一趟巡捕房。到了巡捕房门口,却又让罗远臻等着,自己带着一名亲卫进去了。
吴少将府上电话里交代得急,也没说清楚怎么回事儿,巡捕房的人暗自揣度了吴少将往日的做派,便自作了主张,把俞待桐五花大绑不说,头上还罩了一个黑布袋子,跟个死囚似的牵到了吴靖棠面前。
于是亲卫便胆战心惊地看着吴少将的脸色直黑下来。
但吴靖棠没有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亲卫上前了一步,一把除去了俞待桐头上的黑布袋子。
俞待桐皱着眉头,挣扎着自己拧了拧脖子,亲卫手一松,那黑布袋子便像是个破帽子一般,松松垮垮地扣在了俞待桐的头上。他的眼睛像是还没适应光线似的,只是半眯着,在牢房里昏暗的灯下显出一股阴鸷的气息来,与当日在台上的英武正气竟是判若两人。
吴靖棠没说话,只是仔细地把这少年人的相貌又打量了一遍,他进来这几日怕是没少挨打,眼耳口鼻皆有细小的伤口,流着血,左边颧骨上肿起来老高的一块淤青,紫胀着,好像随时能滴血,逼得左眼就不太睁得开。吃得也不好,睡得也不好,人就有些脱了相,下巴上还生了一圈的细小胡茬。吴靖棠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这一副狼狈相里看出少年人原本的相貌。
其实他满面油彩的时候也能依稀看出来那周正的脸面——就是周正,才把那任堂惠的精魂都带到了台上。他的眉眼口鼻乍看上去都无甚新奇,脸颊还带了一点未脱的稚气,但放在一起,就叫人觉得“正好”,一分不错,一分不歪,从面相到眉宇之间的那股神气,都是说不出的“周正”二字,一点儿都不像个伶人。
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吴靖棠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儿笑意,心里突然想,这么个人儿,倒是如何教养出来的?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突然一沉,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黄叙舟。很久以前——大约是他和黄叙舟还处在诚心诚意地狼狈为奸的那个时候,他好像也曾对着黄叙舟想,这么一个人,倒是难为了黄天霖是如何教养出来的。
但那不一样。黄叙舟那张温润的笑脸后面是藏着利刃的,吴靖棠惜命得很,这念头起了一起,就被他自己溺毙在了黄叙舟深浅莫测的眼神里。而这个俞待桐的眼睛却是干净的——虽然此刻正戒备又漠然地瞪着他,但始终是看得见底的。
吴靖棠挑了一下眉毛,把黄叙舟从脑海中赶了出去,上前一步,亲自去给俞待桐解了绑。俞老板,误会一场,多有得罪了。
俞待桐活动了一下僵掉的手腕,一把把还挂在脑袋上的黑布袋子摘了,笔直地站在吴靖棠面前,面色冷凝,不置一词。
吴靖棠笑了一下,十足的和顺面目,让俞待桐有些心虚起来,只好硬着声气,别别扭扭地道,我不是梨园里头的人,当不起一声俞老板。
那亲卫扬起手,似乎是想打人。你横什么?别不知好歹——啊!
他话音未落,就凄厉地叫了一声。扬起一半的手已经被俞待桐在半空中扣住,猛地一拧,那手腕便被强行掰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疼得那亲卫半个身子都跟着扭曲了起来,面目狰狞地吱哇乱叫。
吴靖棠面色如常,只当没看见一般。那该叫你什么好?
俞待桐便把人一推,仍旧是冷冰冰地看着吴靖棠。我有名有姓,叫俞待桐。
倒不像寻常的名字,哪两个字?
桐待凤鸣的待桐。
吴靖棠目光一闪,似乎极为讶异,好大的气象,谁给你取的?
俞待桐就不说话了。他原本也不叫这个,戏班里的师父只知道他姓俞,又是在一棵桐树下被卖了的,便只叫他小桐。后来到了黄家,自然是黄叙舟给他另取的名字。只是俞待桐三个字念起来绕口,黄叙舟去了东洋以后,他平素里打交道的便还是那些码头工,谁也不识字,不耐烦叫他这大名,仍旧是小桐小桐的叫。
但每次有人正经问他名姓的时候,他总是挺胸直背地回答俞待桐三个字。大哥教过他,这是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所以他也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吴靖棠见他不肯答,便也不问了。把帽子摘了下来,扣在了腋下,另一只手随意地在额角挠了一下。此事,确实是吴某的疏忽,叫你受了这无妄之灾,要不这样,俞老板哪天赏个脸,吴某请你吃顿饭赔罪,可好?
俞待桐仍是冷着脸。说了别叫我俞老板——我也不是那种供你们达官贵人同席取乐的戏子。
俞……咳。吴靖棠一句“俞老板”又要冲口而出,好险被他又衔了回来。脸上便带了一点儿宽纵又无奈的笑意。好好好,小桐儿。
他唤得亲热,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吴靖棠是北方人,一个“儿”字勾得极快,像是化在他舌尖上了似的,爽利,热络,只是个习惯,不比黄叙舟用南方口音那种特地勾出来的绵软的叫法。俞待桐一时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冷眼看着他,好像是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干脆不理睬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