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1/2)
俞待桐向来是居无定所的。
先前黄叙舟在的时候,他自然是跟着住在黄公馆里,专门有一个他的屋子,连带着屋里的仆役,都依着黄叙舟的意思,叫他一声俞少爷。可少爷的日子也没过几年,黄叙舟就去了东洋。黄天霖倒是无意薄待他,一应照旧,但下人们中间,自然有看不上他这个不伦不类的少爷的。俞待桐识趣儿,自己去跟黄天霖说了,要去码头上做工,工钱都不要,算是报答黄家,自此便入了青帮。黄叙舟不在,他也不读书了,三教九流的厮混,混得也算不错,有时候码头上仓库里跟工人们挤挤,有时候跟着去青帮里的兄弟家里蹭蹭,反正他也没什么家当,过得逍遥自在。后来黄叙舟回来了,他才三不五时地回黄公馆去住一住,那屋子仍是照旧给他留着。只是后来黄叙舟跟那些生意上的人来往得多,大烟也就抽得越发多,俞待桐就不想回去。黄叙舟心里难不难过他不知道,但反正黄叙舟也不许他碰大烟,他要避开,黄叙舟就也默许了。至于再到了后来,俞待桐晓得那姓吴的长官总来,就更不肯在黄公馆住着了,除非逢年过节或者是黄叙舟明着放了话,否则他是决计不回去的。
细细算起来,俞待桐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期待回到黄公馆去了。
可是这一回罗远臻却是不让。他专门给俞待桐寻了一处住所,是一幢小洋楼的顶上一间房。房间不大,倒也住得舒服,房东是个寡居的老太太,收了罗远臻几块大洋,便把俞待桐照顾得妥妥帖帖。罗远臻说是让俞待桐好好养伤,其实却不许他出门,但凡他想出去,那房东太太便大呼小叫地拦他,然后给罗远臻打电话。当然,一个老太太是拦不住俞待桐的,可他但凡走出小洋楼一条街的位置,旁边就总有些卖报的、卖油条、甚至什么都不卖的闲汉跳出来,客客气气地请他回去。
俞待桐不傻,想也知道罗远臻没这本事,会如此管他的,只有他那个大哥。
他大概知道自己这回是闯了祸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少年人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和疑惑,只是没人说。罗远臻来看过他两趟,给他带了些西药,怕他伤没养好发炎,又带了些书给他看,但就是什么都不肯说。后来的一趟,被俞待桐逼得没法子了,只好含糊地让他先听话,别让他大哥为难。
俞待桐更加焦心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让大哥为难了。而且从巡捕房出来这么久,他的伤口都结好一层痂又让他抠掉了再结一层了,大哥还是没来看他。俞待桐隐隐觉得大哥可能是生他的气了,越发惶惑不定,连带着脾气也不好,便老冲着那房东太太发火,把房东太太气得给罗远臻去了好几个电话告状。
就这么困了一个多月,黄叙舟终于来了。
黄叙舟来的时候是半夜,俞待桐早已睡了,连黄叙舟何时进的门也不晓得。
他进来了,也不说话,就坐在床前,盯着俞待桐看。窗里漏着几缕月光,不多,刚好把俞待桐的脸照亮了几分。少年人这几年长得快,黄叙舟觉得自己有好久没有好好看过这孩子了,平常见着,他也是嘻嘻哈哈的,活猴儿一个。真的有机会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他的时候,黄叙舟才发现这张脸上竟有了这么多让他觉得新鲜的东西。看了一会儿,俞待桐好像是被他的目光扰动,又或者是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焦躁不安地翻了个身子,半截被子就滑了下来,堆到了黄叙舟的脚面上。
二月里的天仍凉,黄叙舟无声地叹气,把被子又拾起来,轻轻地盖在了俞待桐身上。那力道不比切豆腐重,少年人却猛地激灵了一下,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床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含糊地喊了一声,大哥?
这一声翁着鼻音,不知道是感了风寒还是因为没睡醒。黄叙舟嗯了一声,把被角又给他掖好,熟得好像俞待桐从来就没长大过。
俞待桐掀开被子,揉揉眼睛,还是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伸手就去抓,一把捞到了黄叙舟的袖口。他今儿穿的是西装,金属的袖扣被夜风吹得冰凉,一下子就把俞待桐冻醒了。他坐起来,声音里带了欢喜,大哥!你来了?
嗯,来瞧瞧你。
俞待桐伸手要去开灯,却被黄叙舟叫住了。别开灯了,我……我看看你就走。
他话音极轻,是累极了的模样。俞待桐坐在床头,闻见空气里有一层淡淡的酒味。
大哥,你喝醉了?
嗯,喝了一些。黄叙舟漫不经心地伸手,在俞待桐的肩上摁了一下,似乎是想把他摁回去睡觉。却摁不动。黄叙舟愣了一下,好像突然才意识到俞待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颇有些尴尬地收了手,沉吟了一下,又道,没醉,真的。
俞待桐一骨碌爬起来,从窗户口往下看,一边在口中道,六叔呢?不是六叔开的车?
啊……不是。黄叙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六叔他老娘病了,今天不在,我从瑞鸿丰出来叫了个黄包车……
黄包车?你……俞待桐调子都不自觉地提高起来。黄叙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安抚道,没事的,你别多想。
那也不能……俞待桐话没说完,把窗都打开了,探了半个脑袋往下看。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他就穿了件麻的单衣,竟也丝毫不觉得冷似的。黄叙舟忙去拉他,少年人当真是火力壮,站在风口吹,手心也是暖暖的,倒衬得黄叙舟的手如同玉石,冷硬不似活人。
小桐儿。黄叙舟叫他,声音极轻,亦极平静。现在不会有人动我了。
俞待桐感觉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攥着,力道出奇地大。黄叙舟似乎连站都站都不稳当,整个人浸在窗前一道月光下,瘦削得像一缕孤魂,口中却一字一句地补上了没说完的话。没人敢动我。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黄叙舟说话的声音虽然太轻,有那么一瞬,俞待桐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好半天才听明白了黄叙舟的话。
是的,没人敢动他了。他是青帮的老大,是商会主席,整个上海的码头都有他的人,租界里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皮肉底下,淌的都是被他的大烟熏黑的血。他上头还有吴少将这样的人罩着,管他黑道白道,商场官场,谁动得了他黄叙舟?
俞待桐轻轻地挣开了黄叙舟的手,把窗户关上了。
大哥,你今晚不要回去了。
黄叙舟没说话。他可能真的有点醉,自己却不肯承认。俞待桐心中轻叹,又道,大哥,你上来了多久了?
这个连黄叙舟自己也不记得了。他可能只是看了俞待桐一会儿,也可能已经半夜了。
俞待桐哭笑不得,确定这人是真的醉了。楼下哪有黄包车啊?这样冷的天儿,人家早就走啦。
黄叙舟慢半拍地哦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低下头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也是啊……这样冷的天儿。
俞待桐到底还是开了灯,去给他倒了一些热水来洗漱。黄叙舟站在那里,看着他跑来跑去,等到俞待桐开了口,才慢吞吞地把外头那一件呢子的外套脱下来。也不知道到底是醉得,还是冻得,他的手指极不灵活,解了两个扣子竟花了半刻功夫。俞待桐看不下去,走过去给他解扣子。这一凑近,才觉得酒味更浓,混着那股经年不散的大烟味,被黄叙舟的体温沁暖了,从他的领口一丝一缕地飘出来。
倒是不难闻。俞待桐在码头工人中间呆惯了,男人出了汗那种腌臜气他闻得习惯,向来不觉得什么。但是黄叙舟身上这种味道却似不同,都是烟啊酒啊的,怎么偏在这个人身上,就一点儿腌臜气都没有。俞待桐叹了一声,给他把外套脱了下来。大哥今天……又是和吴少将喝的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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