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启蒙】翻篇(1/2)
李正述一直比我更壮些,力气也比我大。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正在慢慢改变的时候,我知道,我吃得太多了。那是大二的春季学期,从某一个时点起我就开始了没有节制的暴饮暴食。当时我每次都从超市一下子囤积半个月的零食堆在寝室,然后一边剪片子一边疯狂投食。过了一阵子以后,就连平素最温和的李渊有一次都忍不住和我说,你小声点吃吧。我可以想见他平静的语气背后的无奈。
忘了说,我和李渊的关系也越来越铁,是那种久违了的没有任何暧昧的同性好友之间的关系。一开始我叫他李渊,他根本不给反应。后来我一直坚持着这么叫,他也渐渐就接受了。我自始至终没和他说过我的那个幼稚的好友圈取名法则,却始终在默默践行着。
回到正题。我的暴饮暴食最终发展到李正述和我说,你是不是胖了?可以看出他说出这句话是十分谨慎犹豫的,可是他还是说出了口,这就意味着事态的严重性。
其实我和李正述都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自从台北回杭州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每天睡到下午起,无聊地打打游戏看看剧,一天过一天。李正述一直没有主动来找过我,直到假期快要结束。再度见到他,我目光闪避,他亦不多言语。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北京上学。这种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很久。我和林茫关系的破裂也导致了我和李正述关系的僵硬。
终于我决定开始减肥了。夏天快到来的时候,我和李正述说,你每天带着我跑圈吧。然后这个控制欲极强的疯子就每天拽着我跑三千米,并和李渊达成协议监督我不吃零食。
与此同时,大三的交换也申请完了。我一直知道李正述是很想出国交换的,所以当他选择去了波士顿而我都无法去成美国的时候,我宁愿选择去别的地方交换也不愿意继续留在学校度过没有他的一学期。最后我申请去了香港。期末的时候他陪着我去出入境处办签,出来的时候我仿佛即刻感到了那种分离。
我说:“李正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下决心减肥吗?”
他说:“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胖了。”
我说:“因为我觉得我变胖变丑了,你就不要我了。可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气氛顿时严肃起来。
我们上了地铁以后,我坐在侧面看着他的半张脸,突然很想亲上去。可是人太多,我不能。他突然转过来,说:“你是不是又想……”
我看着他,仔细瞧他的眉眼,仍然是棱角分明的少年,眼睛望不到底。我心里知道,他真的很帅。
“李正述,”我说:“有一天如果你没那么爱我了,或者因为遇到了更爱的人,或者因为想回归普通的生活,或者根本不因为什么,如果你没那么爱我了,不要怕告诉我。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不会强留你的。”
他轻轻闭眼,不说话,把手伸过来抱着我的肩,拥我入怀。一站又一站过去,最后等来我们的终点站。
有的时候,不去思考是一种解脱。我和李正述回滨江的一路上,我耳机里放着歌,倚靠在车窗,停止放飞思绪。这一条回家的路,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我忘记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一年半前,或者更遥远。
出租车开到住宅区外围的那条路口的时候,我们下车。我拔下耳机线,和他说:“我们走吧。”然后就走起来。
是早春,路两旁绿树笔直排列开,穿越一栋栋房子,最终会抵达我的家。
我家边上的李正述原来的家仍旧是原来模样,只是早就在毕业那年被他转手卖掉,已经是他人的家。我笑说:“如果你那时候等上几年再卖,可能就是富翁了。”
他说:“房子只是房子,没有人的房子没有价值。”
我妈在前院浇花,听到门铃声过来开门,看到我们两个很是笃定。她看我,说:“逢年过节你不回来,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才回家。”
我说:“因为是家啊,在平常的日子里回来才是家。”
我妈说:“你们进来吧,我刚好在沏茶。”
二楼我的房间的摆设仍然和我离开的那年并无二致,只是落了些灰。我坐在床头,说:“去年夏天你过来,还看了我的房间,临走的时候跟我妈说你想拿走我的旧手机。你本来不必和她说的,你只是怕我不会知道。”
他正要说什么,楼下我妈就叫我们下去吃茶。
三个人坐在客厅,场面平常。我妈说:“家里太少有人来,你们至少住一晚再走。”她迟迟不问起我们两个为什么一起回来,只是和我们讲述琐事。又说:“前个月是你爸诞辰,我替你们去看过他了,你们愿意的话也该去一次南山,顺便也看看李正述父母。”
我终于有些不忍,说:“我们,又在一起了。他没有结婚,我们想再试试看。”
我妈望着我们微笑,说:“你们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什么事都和我打报告。”又说:“李正述,蒙太奇太任性了,需要你多照顾他。”
他说:“我一定。”
我微微哽咽,说:“妈,我也想照顾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你。”
我妈说:“你不要哭出来。我活到现在也没什么遗憾了,就算立刻死也没什么。你不需要太操心我。比起我,你们的路更长也更难走。”
当晚,我们在我家过夜。我们挤在我那张小小的床上,彼此难免触碰。我说:“李正述,你说人怎么会如此善变呢?比如高中的时候,你不管做什么,我总是牵挂你,只看得到你的好。可是在一起以后,你从我的天变成了我身边的人,慢慢地就看到了你的不好,慢慢地就会怨恨,而不曾记得从前的我在你眼前那样胆小卑微。”
他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早就看穿我了。”
我笑了,说:“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你吗?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我爸的死,还有一部分我始终没说出来。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很怕你会先离开我。”
有几年,时间加速前行。
〇九年,上半年在暴饮暴食里悄然度过,下半年则是我和李正述一个在香港一个波士顿。交换的时间同样过得很快,港岛即使是在十二月仍然感受不到冷意,似乎时间停滞。
次一年,所有人处身大三下学期,不得不开始为以后筹谋打算。李渊的成绩好像已经稳居法学院年级第一了,自然不需要太担心。有一回说起,他说自己也茫然,想继续在学校读下去。这也很好。
在我们新闻学院,想着工作的和想着保研的人一样多,我只是其中默默的一个而已。从香港回来的那个学期始,我也开始跟着别人的步伐搞起实习。起初在电视台,坚持了一个学期以后我认清自己是一个非常守旧的人,只喜欢在平面的场合。
李正述的经管学院竞争则更加激烈。他虽然成绩也很好,却不可能像李渊那样占着第一名。奇怪的是,我们两个从来都没有谈起过我们将来的打算。我知道,大一大二的时候,或许时候尚早,我们总可以自欺欺人,不要去想遥远的未来。可是时间一步步推移,推得我们再一次面临一个人生抉择的关口,我们不得不面对。
终于在大三结束的暑假,我们说起了此事。
当时我们就坐在首都机场里候机。在嘈杂的背景声里,我看着正在随手读机场里的英文报纸的李正述,和他说:“你以后想干嘛?”
他转头看我,说:“你先说你的吧。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又逼你。”
我讪讪,说:“我还没什么打算,你就先说你的吧。”
他沉默片刻,说:“我可能会留在北京工作。我之前暑期里参加过一个实习,我的老板对我很满意,一直想让我毕业以后回去。”又说:“你不管是读研究生还是工作,我们还是在一个城市啊。所以你不必被我的选择影响。我一直都知道你考T大多少是被我影响了的,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给你施加什么影响。”
我没有说话。
李正述所不知道的是,他对我的这种影响,他越想避免,只是越让我不可避免。因为我最不怕的就是他用强硬的语气要求我和他做相同的选择,而我最怕的就是他看似放手让我自己选择。而我一定会选择靠近他。
那个夏天,李正述在上海实习。有一阵我也去上海,和他一起去看世博会。他是抽了一天的假陪我,之后又要回去上班。一个人在上海的时候,我又想起林茫。事情过去一年半,我们真的没有联络了,而这简直是我多年来都无法想象的事情。然而这又已经变成了事实。我去F大,和自己说,如果能够碰到她,我就不让她走,让她知道,我想她。然后我们就会重归于好,我和她讲述我和李正述的故事,她告诉我她的校园恋情。像从前那样。
你们都知道结果了。我没有遇见她。
从上海回杭州以后,有一回回到润城,遇到从前初中的同桌。润城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动辄遇到熟人并不稀奇。我记得他,在包行天离开以后成为我初三一年的新同桌,还曾经说过些安慰我的话。他说他从父母那里知道我考上T大,又说了些自己的际遇等等,把我夸得让我自己直脸红。
李正述结束实习的时候终于回了杭州,第一晚就留在我家吃饭。我妈一脸心疼李正述瘦了,顺便抱怨我假期里好吃懒做。吃过晚饭,我爸突然拉李正述在客厅里谈话,我装作不经意听了几句,都是在谈论李正述以后的规划。
我妈在一边轻轻和我说:“蒙太奇,你从高中开始就和李正述在一块,等你们大学毕业了,谁来照顾你啊?”
我听得心里一惊,旋即笑道:“我都二十一岁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于是大四就开始了。李渊果不其然选择保研,自然进行得轻松且畅通。一次遇到孟晓钰同学,知道了她也选择保研,又说起李正述,她说:“我知道李正述这么好的成绩放弃出国和保研是因为真的有我们都很羡慕的去处,所以你以后是要被他包养了吗?”
我说:“在你们眼里,我应该始终是配不上他的吧。”
孟晓钰有点慌,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我知道,不过这也是事实啊,他永远都比我更成功,我和他在一起,就永远只能在他的光芒背后,无人问津。”
孟晓钰沉默了几秒,说:“蒙太奇,以我作为外人来看,是否和李正述在一起跟是不是活在他的影响下也许不是两难的问题,可是,你不能总是什么都想得到。我们能够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就已经很好了。”
新闻学院保研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我和李正述出去吃饭,在北电边上蓟门桥吃烧烤。他是穿着西装直接过来的,一脸端庄地吃串,看得我直发笑。我忽然眼角闪过泪花,差点哭起来。但很快我就借口说吃到辣掩饰过去。李正述抓了几张纸擦了擦手,然后又拿纸来擦我。然后我就不顾我很油的手,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那一天,我放弃了保研。教务前前后后打过几个电话,最终我都没有改变心意。
这件事决定之后,最后剩下的事情只有毕业论文和找工作了。我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纸媒北京N报社的实习,一边准备着毕设的开题。那一年寒假,我和李正述几乎都是压着新年回家的,没过多久又都匆忙返京。
本科的最后一个学期,李渊同学意外地搬离了寝室,在校外和人合租了房子。地方离我实习的N报社不远,有几度我曾经去看望他,问他为什么要搬出来。他说:“经过了这几年,我发现我还是无法接受住在宿舍那种公共的环境。正好我高中的师兄也在找房子,我就和他一起租了。”
我说:“你们这地段可真够好的,不行,你得给我留一间出来。”
李渊说:“随时等着您。”
所有人都越来越忙,要么忙着实习,要么是等着国外大学的offer,又或者忙着补完大学前几年落下的必修课。我的步调却慢了下来。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们都在跟随着别人的脚步,从小本这样念上来。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无需怀疑。只是小本念完以后,才是真实的人生的分流。不管是做什么,最后终会归结到为什么的问题。而我无法回答。
李正述从前隐约和我说过,不要去想思考人生的意义问题,因为这没有意义,因为我们首先需要生存。他自然很对,所以他能在这条通向世俗认为的成功的路上走得很远,并且总是能在我迷茫于未来时有条不紊地告诉我他的人生规划。
比如这一次,他告诉我说:“启蒙,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愣住,说:“什么意思?”
他说:“这四年不是一场梦,而是开始。叔叔阿姨也总是让我照顾你,所以,我想名正言顺地照顾你。”
我慢慢开始懂得他的意思,下意识退却了一步,颇为慌乱。我说:“再过……几年吧,等我们稳定下来,等他们不用再为我们操心的时候。”
到了初夏时节,拍了毕业照,一切都是离别的氛围。那时遇到从前那个报社的学姐,她仍然留在学校念研究生,微微谈起了我的毕业打算,听说我要去工作,既惋惜也祝福。然后她想起什么,说:“我之前毕业的时候整理寝室,才发现有一封给报社的来信一直在我这里,是看了你大一时候发的那篇文章才写信给我们的,我觉得应该交给你。我等会儿拿给你吧。”
那封信来自一个男生的娟秀字迹,讲述的不是多特别的经历,只是男生自己多年来作为同性恋者的心情。信的最后他说:
这许多年来,我的生活处于无形的枷锁之中。我努力按着父母希望的样子成长,考到了T大,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谁。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一个同性恋者。只是我耻于这种说不出口的存在。所以当我看到你说,渺小的存在亦是存在,我好像是懂得了什么。我的存在不是为了被理解才存在的,是因为这是我本来的样子,所以我这样存在。当我终于可以这样说的时候,我知道,我身上的枷锁总会解除。
读完信,我收起来,然后继续走路。
六月中,我二十二岁生日。我们在李正述订的饭店包厢吃饭,就我和李正述两个人。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在我面前打开来,是两枚戒指。他说:“我知道这并不贵,虽然这不算正式的,但我觉得总还是要有些形式。”他在我的无声中慢慢给我戴上戒指,然后他自己也戴上。我的生日在夏初,他的生日在夏末。在一起以后我的每年生日,他都会精心准备些什么,而每年他的生日我都没做过什么。
吃完饭我们就去附近开了房。我们一起简单洗了个澡就上床。他不让我把戒指摘掉。我的头埋在他脖子下面神经病般地啃他,然后慢慢在一次次上下波动里失去知觉。这是我们最疯狂的一次□□。完事我就马上睡着,睡到三四点突然醒过来,看着熟睡的李正述,就一遍遍把他叫醒。
我说:“我听你的……关于告诉我爸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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