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2)
“识字吗?”在发觉妇人并没有跟进来后,长生偏过头,小声的问道。
书翁愣了愣,没有任何一个贵族子弟是不认字的,男孩儿抿着唇,忐忑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偷眼打量过自己身上照着主人家款式做的衣服,实在想不明白是哪里露了馅。
露了馅的话,那妇人大概是不会再同意自己继续陪伴少年的,女人眼里的复杂和厌恶他看的清楚,或许,书翁想,或许他要去继续做洒扫的活计也说不定。
见男孩儿神色忽的难过下来,那比他大了两岁,却因而整整比书翁高了近一个头的少年笑起来,伸出手指在唇前比了个“嘘”的动作,他眼里流动着光,鸢色的眼中透出狐狸一样的狡黠:“别怕,我不说出去,你识字吗?”
“基础的都认得。”长生略有亲切的态度令他愣了愣,片刻后,书翁低低的回答道。
“好,”少年点了下头,轻巧的从书堆上取下一本书来,递给男孩儿:“你试试能不能读懂,有不认识的字和理解不了的词,可以直接来问我。”
这本书,书翁读了足足两个月。
书名是《竹取物语》,里面讲了一个名为‘辉夜姬’的女孩儿的故事,虽然故事说得上轻快,内容也称得上有趣,不过其中词汇于只是粗略认了些字的书翁来说无疑是一大难题。
不过对长生而言显然不是。
那些对书翁来讲难以读出的词,轻飘飘的从这苍白瘦削的少年口中吐出,那些于他而言难以理解的意象,在长生讲解后也变得妙趣横生。
这个叫长生的少年所拥有的学识和智慧如同宝藏,可惜这副病骨注定了他的缠绵病榻,男孩儿想着,把一早去折的一把小雏菊插、到了长生床榻前的瓷瓶中。
夏日又至,少年的病则一直在反复中挣扎,每日清醒的时间有限,其余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的,哪怕强行将之叫起来喝药,在起身喝完药后也常转眼又睡了过去。
但在睡着前,长生倒是撑着对他说了句话。
“不用一直守着,”少年努力使打架的眼皮不立刻阖上,连带着声音里也透了些虚弱和疲惫,鸢色的眼眸在病痛的折磨下却依旧不改明亮:“去找些事做,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我这里的书你可以随意去看。”
大约是太疼了的缘故,在梦中的长生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书翁放下手中的风土记,隔着些许距离,手指虚虚碰上少年蹙起的眉头。
这年,他已经长得比长生高了。
待长生略好起来时,已入了秋。
闷了一个夏天的少年难得提出出去走走的愿望,成群的仆从便一同忙碌起来,连带着七八家臣,五六十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登上了附近的一个小山丘。
恰逢红叶满山,长生因为身体的缘故,从车上下来之后只能慢慢地走着,书翁怕他无趣,一边和他并肩而行,一边引经据典的讲着自己在书里看过的故事,见过的风景。
长生安静的听着,木屐簌簌踏过殷红的落叶,风起时有草木的气息拂面而来,少年颇有些新奇的深深吸了口气,肩上却适时地搭上了下仆迅速抱来的羊皮袍。
羊皮袍薄厚得当,挡风又轻巧,轻而易举驱散了身上淡淡的秋爽。
在他身旁,已经比他高了的,短短一年便已不能再被称为男孩儿的书翁当然没有这个待遇,已经出落得愈发清秀漂亮的少年捡起一枚落叶,弯眸吟咏着万叶集里的和歌。
“秋山树上红叶,如今萧萧落;更盼,秋能重过。”
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了什么。
书翁没听清,顿时止了口,抬眼望过去。
“没什么。”鸢色眼眸的少年却只是摇了摇头,抬高手臂,去揉了揉书翁的头发,就像他这场大病之前经常做的那样,然后突兀的,又似乎不那么突兀的询问:“你已经读了这么多书,想不想出去看看?”
“后来我回想了很久,大概是很多年那么久,才从口型大致猜出来他说的是什么。”书翁说到这里,脸上惯常温雅轻松的笑容也有了些不自然:“他说的是,人生能有几度秋。”
书翁是个讲故事的好料子,但八岐大蛇显然对于这种故事并不感兴趣,早已侧过头,漫不经心的一边听着一边逗弄着指尖小蛇,反倒是夜神不自觉的听得入迷,青年神明无意识的抿了口茶,询问道:“后来呢?”
小蛇嗖的一下钻回到了八岐大蛇的衣袖里,似乎被夜神这句询问挑起了兴趣,男人又重新专心致志的将目光移回到书翁……身前的夜神身上。
“那时的我很茫然,并不清楚他的意思,”书翁道:“但后来,我们一起学习了绘画。”
长生无疑是个天才,只要他将别人的画随意临上个几遍,里面的技法,画师的所长,便能学上个七七八八。
贵族闻此极其高兴,虽然因为长生的体弱和病气原因对方并不经常来,可从长生的衣食用度和卧房里那成堆的书中就能看出他对这个儿子的疼爱。
听闻长生在绘画上的天分居然高至此境,每月每年送来的书中更是包含了许多画卷,虽有只画的好看些的无名之辈之作,但也不乏名家妙笔。
相比之下,书翁学画的进度就要慢上许多,他不喜欢画那些人像和佛教故事,反倒更爱隔海那名为‘唐’的国家的写意与白描。
他画梁上燕,画林间兽,画山石溪谷,有时不顾布局,没得章法,却总能引得长生搁下笔,饶有兴致的前来观赏。
“这是海吗?”他指着画上两条河流交汇之后奔流的方向,指着那无尽的碧蓝色,兴致勃勃的询问道。
“水草河,一水源出郡家被三里一百八十步毛志山,一水源出郡家西北六里一百六十步同毛志山,二水合,南流入海。”书翁指了指案几上摊开的,作为灵感来源的《出云国风土记》,摇了摇头:“我画的不对,我没见过海,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座山上会出两条水源再汇聚。”
他这么说着,抬起头看向长生,却骤然对上了长生那双鸢色的,温柔的,带着些许艳羡和深意的眼眸。
“那么,去亲自看看,怎么样?”
他当然是想出去看看的,谁读了万卷书不想去行万里路呢?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谨记着自己曾经低贱的身份和能得到现今待遇和学识的原因,也因此,一直都乖乖的陪在长生身侧。
那妇人两年下来对他也算是满意,态度好上了不少,不过要放书翁丢下自己儿子去云游却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书翁这么想着的时候,却见长生在和母亲谈过后开心的走出了门,伸手一拍他肩膀,得意的扬了下眉梢:“走,收拾东西去。”
书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收拾了行装,背着书箧出了门去。
他自是无措的,站在门口和长生对视了许久都未能转身迈出一步,已经快比长生高上一头的少年迟疑的和自己侍奉了近三年的小主人对视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长生的温柔和善良,知道长生是不想让自己陪他度过这寥寥几年,又在他死后继续为贵族磋磨一辈子,打算在还活着的时候就亲自将他放走。
可他还记得长生第一次勾起他手指时的样子,那时候长生好高,他侧过头时只能看见对方的肩膀,而现在,却换长生来仰头才能与自己对视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好奇,为什么我会直接知道,你的身份是母亲编出来的吗?”见书翁一直不说话,长生再一次笑起来,不知何时已经愈发瘦弱的少年仰起头笑着,踮起脚,伏在书翁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个时候,你手里的茧子形状不对。”
少年呼吸的热气打红了书翁耳尖,他看着长生,本能的抬起手,抚了一下自己指侧的薄茧。
现如今他的十指已如任何一个世家公子一样细腻,连薄薄的茧子也只生在指侧,成为了曾刻苦读书的标记。
“当时我就想,母亲大人这是从山岭间找来了一匹幼鹿,关在我的马厩里吗?可我实在不能像母亲大人那样,硬生生将鹿当做马呀。”
长生轻轻地后退了一步,夏日轻盈的风拂起少年的发丝,鼓起的衣袍显得他瘦的像一只雪白的鹭。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