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邓麻子（1/2）

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形自隐蔽的暗道中钻出，手里端着托盘，一言不发地穿过长廊，院中的兵卒皆对他熟视无睹。冬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拭不去他眼中的恐慌。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瘦弱老人，他是这处暗牢雇佣的杂役，往来于地面与地牢，给里面那些不见天日的囚徒端水送饭。

今日的林老汉与往日有些不同，眼中异样的清明取代了浑浊，不过并未有人觉察到。这是邢蓝的亲随——邓麻子易容假扮的。

他刚刚见了囚室中血肉模糊的邢蓝，邢将军高烧不退，神志不清，连水都咽不下去。

邓麻子的小腿肚此时还在打颤。在他印象中，邢将军虽然不苟言笑，却是战场上勇武的统帅，私底下温和的大哥。他算不上英俊，可即便受伤也不会蹙眉，血污从来不会折损他的风姿。

邓麻子从未想过邢将军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模样。

顾老帅曾给予过邢蓝的照拂和关爱，邢蓝都悉数给了邓麻子。邓麻子是个孤儿，混得比邢蓝还要惨几分，至少邢蓝还有姓名，他却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邓。因为瘦小丑陋，他在军中也是受欺负的角色，直到邢蓝发现他的长处，给了他尊严与前程。邢将军于他，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那瘦小的老人避开兵卒的视线，努力平复呼吸，克制身体的颤抖。他的牙几乎咬破了嘴唇，瞳孔里映射出与老迈年龄不符的激烈情绪。他发誓一定要把邢将军救出去。

入夜，几个杂役拾掇好后厨，老人照惯例出了门。他当然不会回去他那寒酸的窝棚，而是径直走到闹市，与禁卫军中的同僚接头。两人匆匆擦肩而过，交换了包裹，谁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他们的交集被皇上的鹰犬注意到。

夜深，紫宸殿。

顾骓在忐忑中捱过了三日。关于邢蓝，他既未听到好消息，也未听到坏消息。

门外的连廊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顾骓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侧耳倾听。魏公公一个时辰前已经来过，照理今夜不会再有人来紫宸殿。

他能辨出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垂地的外袍摩擦着地面，软底的宫靴一步又一步地踏在汉白玉上，透着雍容和从容。

这般气度，除了魏公公之外，顾骓想不出还能有谁。

紫宸殿的正门被缓缓推开，顾骓站起来，看见来人一身绛紫的宫服，腰带上象征宫中特权的玉制腰牌随着他跨过门槛的动作荡漾——正是方才离开的魏公公。

“魏……”顾骓才刚开口，又意识到这位魏公公与刚才见的有些许不同，只是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古怪。于是心思迅速转圜，试探地问出一声：“麻子？”

“大帅！”方才还不徐不缓的老人反手带上门，低吼一声，矫健地奔到顾骓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憋了一天的眼泪夺眶而出。

顾骓伸手想要扶起他，可邓麻子干脆顺势拽了他的胳膊，顾不得体面，泣不成声。呜咽不止道：“大帅，请救救邢将军！”

“邢大哥怎么了？”顾骓大惊，反手握住邓麻子的胳膊。

“邢将军他……”邓麻子撩起华贵的宫服擦了擦眼泪，那张属于魏公公的脸哭起来着实怪异。道：“邢将军被关在地牢里严刑拷打，已经快不行了！”

听闻噩耗，顾骓呆立在原地。他令邢蓝赶赴齐都时，便已经想到可能有今日之景，心里对邢蓝饱含愧疚。只是想象归想象，如今邢蓝真的命悬一线，他内心的震撼与苦楚还是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他。

皇兄，难道我还不够听话么？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顾骓暗自捏紧了手指，压抑住心口的刺痛。

“属下混进去看他，可他高烧不退，竟已认不出属下！”邓麻子的手指被自己捏得啪啪作响，力量之大几乎撕破顾骓的袖子。他气，他恨，气皇上的昏庸，恨自己的无能。

“仅凭属下一己之力，没有办法救出邢将军，还请大帅定夺！”邓麻子撒开了顾骓的袖子，双手大力抱拳，眼睛带着迫切地祈愿，坚定地看着大帅。

顾大帅能够调动八十万戍边军，齐都内的两万禁卫军也是他的势力。这两年，虽然皇上私下豢养扶植了自己的势力，如皇城内的御林军，但终究不成气候。加上邓麻子已经混入地牢，里应外合之下，救出邢蓝易如反掌。

他这是在求顾骓反。

顾骓只是黯然摇头。

他伸手扶住邓麻子高举抱拳的双手，道：“你且回去，不可轻举妄动。至于救邢将军，我自有办法。”

邓麻子眼中灼热的怒火黯淡下去，化作隐忍的苦痛。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大帅。他苍白而虚弱，似乎一捏就碎，与记忆中那个眼中含笑的少年统帅相去甚远。这一年来的囚徒生活，抽走了他身上的蓬勃生气。邢蓝血肉模糊的残影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与颤抖的大帅交叠在一起，化作深不见底的深渊，拉着邓麻子往下坠。

这是邓麻子第一次来到齐都。他没有感受到传言中的浮华与美好，只觉得这座城像魔物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光。

顾骓搀扶着麻子起身，那人又恢复了魏公公稳重自持的模样，掸了掸衣袂上的褶皱，施施然走出了紫宸殿。

守在紫宸殿门口的宫人朝魏公公躬首行礼，“魏公公”欠身回了礼，继续朝前走去。寒冬的风灌进衣袍，这个时辰，下弦月还未升起，“魏公公”在空旷处眺望了一眼暗夜星空，忆起从前。

那日大帅当众中毒坠马，军中一片混乱，邓麻子突然被拎进帅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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