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笛·叁(1/2)
叁
华山。浩然台。
暖阳和煦地照耀着华山,浩然台的青白色石板反射着阳光,台旁两株花树上积雪微融,化作露珠滚落在叶子上,惹人爱怜。清晨的浩然台是最清净的地方,台旁的守卫弟子总是鸡鸣头遍就起来清雪,如今也犯着困,趁没人来偷偷打个盹。忽然,一阵脚步声惊醒了二人,只见一白衣女子缓步走上浩然台,神色淡漠,眼里似压抑着什么情绪。二人刚要行礼,只见那人径直走向台中,对着誓剑石,直直跪了下去:
“弟子暮云阁顾南安,受师命于此面壁思过。”
阳光下,誓剑石上苍劲有力的大字无比醒目,顾南安迎着光抬起头,双手紧紧握拳。
“师父,十年前纪宁到底做了什么,非要把他逐出师门不可?”
“你从何处听来的此人?”
“弟子于金陵与他相识,纪宁虽性子放纵,但绝不是品行不端勾结邪道之人,师父您——”
“纪宁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为师就是瞎子了?你与纪宁都是我亲自教出来的,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剑法里都是他的影子?好,二十三年养出了你这白眼狼,月余交情便信他如天,回来数落师父的不是?”
“弟子并无指责您的意思......师父,当年的事一定有误会!”
“误会?我看你是被人勾了魂,不知自己的身份了!你现在就去浩然台跪着思过,跪到你想通为止!”
“......是!”
想通?她想不通。顾南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何一提起这个名字师父就动这么大的怒,但她就是直觉的相信,纪宁不会。
凭什么?凭他是纪宁。
凭他在金陵听不得人说一句华山的坏话,凭他在十二坞汇合修整时还在指教华山师弟,凭他多年隐姓埋名再未提过自己是华山弟子,再未执剑,再未持箫。
他从心里挂念着师门的一切,却从不宣之于口。
十年,他心里到底背负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肩扛下所有,状似洒脱,因为他怕相信他、在乎他的人会和他一样痛苦。纪宁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无所谓,他的心思多而细,在沉默中把自己层层缠住,固执地对抗时间与世界。
执剑堂。
“师父,外面下雪了......”
“嗯。”
“南安她还在跪着......”
“......让她跪着,谁也别管她。”
“是......”
夜。浩然台。
白日的风雪来得急去的也快,下午时便停了;轻云闭月,泠泠光华映着白雪如沙,伊人如画。顾南安依旧跪着,腰杆挺得笔直,枯梅看着她,好似看见了当年执拗的纪听雪。
“二十七年前,我师父饮雨大师从江南带回来一个婴儿,是她一个小友的儿子,名唤纪宁。回山不到三个月,饮雨大师入魔疯癫,这个孩子同华山派一起落到了我肩上。纪宁资质远出众人,十六岁便是听雪楼第一人,前无古人,后也应无来者。当年我亲手将听雪剑赠与他,就在这儿,他如所有受剑之人一样发誓:不负世上人,不负手中剑。”
“纪宁之母纪芙曾被朱文圭所救,在她留给纪宁的信里特地提到此事。我不知当年情形究竟如何,但能让纪芙如此铭记,一定是大恩。江湖各派弟子都会接暗影任务,纪宁也不例外。十年前,朱文圭找上他,让他替母还情,揭万圣阁发布悬赏玉剑公主头颅的红榜。个中细节我不知道,但纪宁明知万圣阁别有居心,他还是去了。他说他并未对玉剑公主动手,只是牵扯了她的注意力,重创她的是方思明,可天道盟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听雪剑,难道世人都是瞎子,非要针对他纪宁?”
“万圣阁重创天道盟,武林震动;纪宁被朱文圭当了棋子,天道盟认定他是万圣阁奸细,先来探路又重伤玉剑公主,多次上华山要人,全都被我挡了回去。你以为为师没有查过么?为师查了,查到的却是纪宁和朱文圭互通密信!万圣阁此时又跳了出来,说纪听雪只是接了红榜,并非万圣阁中人,可傻子都知道玉剑公主的红榜怎么能接?这一下又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天道盟被我阻拦记恨在心,非说华山中还有万圣阁的奸细,江湖上一时议论纷纷,说华山所为并非正派。南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断臂保命。心里忽然蹦出这四个字,顾南安鼻尖一酸,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枯梅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纪宁和你一样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怎么可能狠心逐他下山让他一个人受各路追杀?我本意是让纪宁向天道盟道歉,只咬定一时轻狂接了红榜,并无他念。可纪宁那个性格,一不服天道盟仗势欺人,而觉得自己替母还情并无过错,宁愿离开华山也不低头。南安,我且问你,若是你母亲欠了朱文圭的人情,他让你杀了我,你杀么?”
“不可能。”顾南安抬起头,看着养育自己的师父,回答得极为坚决:“师父如我生母,养育教导之恩永世难忘;您又是华山掌门,华山少了您必定群龙无首,倒给了邪魔可乘之机;无论我欠他多大的人情,我都不可能对您动手。”
枯梅看着得意弟子和她眼里的坚定,沉默了片刻,淡淡开口:“同样的问题,我问过纪宁:朱文圭让你杀我,你杀不杀。”
“他说,杀,然后自裁。”
“我不否认他那时气昏了头,少年血性不愿向我低头,但我依旧寒心。我教导他十七年,只教出一个不辨善恶不分正邪只看情义的疯子。南安,幸亏他没有恶心,否则今日江湖的笑料,便是万圣阁的魔头是前华山弟子。道义道义,先天下而后己,他呢?他做事可有考虑过别人?”
心仿佛失了力气,感觉不到跳动;顾南安看着银白细雪,目光失神。
是失望还是心痛,亦或是什么别的,她也说不清楚。
正如纪宁所说,他没有苦衷,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也许他和她,正应了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安,我不管你与他有什么交集,你是华山暮云阁阁主,是华山的未来。自今日起,与他断的干净,你可做得到?”
断的干净......女子眉头一皱,似有什么要说的,话到唇边又失了声,目光有些怅然。
断?他们之间有什么可断的?
金陵试剑,江南纵马,月下泛舟,听笛看花;纵两月相知,他一转身,她便再也找不见他,她们之间有什么可断的?
不过是江湖飘萍,风起萍聚,雨落萍散罢了。
该断的,不过是他那声声‘丫头’,句句喜欢;不过是他为她执剑,他对她的关心;连同着她心里对他那份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绪,都该一并断掉。
断了,他做他的江上客,她做她的山中雪,一别两宽,江湖不见。
顾南安轻轻勾了勾唇,自嘲地笑笑,似乎用尽浑身力气下一个决定,身体微微颤抖:“弟子,能做到。”
他们,都有自己的选择。
月下,不知何处传来悠悠笛声,一如当年江心月下他所奏的那般,亦或是那乐调从未在她脑海中消失,而今又响在耳畔。枯梅转身离开,白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扶着栏杆,看着那轮将圆的月,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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