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2/2)
第二个念头是,那人直接拔出了读卡器。
祝玄忙乱检查笔记本一番,所有文件都完好如初。
第三个念头,是汤煜那句高深莫测的话——“我不是你的同僚吗?”
明显的弦外之音。
是的,同僚,汤煜是他的同僚,他也是汤煜的。他必须要放下戒备的高墙,允许汤煜在自己杂草丛生的国境中肆意践踏——当然,他也理应有相同的权利。
他是蚂蚱诗人,翠绿色蚂蚱诗人。他之前在翠绿春草间活蹦乱跳,而现在却被系上了脚。
显然,被拴在细细的棉纤维上的感觉并不好。
祝玄猛的合上笔记本,大步到厨房恨恨地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速溶的。
汤煜从别墅区驱车回家,似是缓慢驶入了烟火气笼罩的渔网。
老城区总是鲜活的,横七竖八的道路就过滤了城郊那点荒谬的颓败,淡淡夜色下街边商店闪烁着笨拙的霓虹灯。
汤煜绕着小区转了三圈,才勉强将车塞到一个岌岌可危的空位中,走下车,步行至南门,“果木鲜花店”的粉红色灯箱已经亮了起来。
小男孩仍旧套着面袋子似的校服,坐在门口白色塑料椅上,抱着橘色的塑料碗飞快地把饭扫进嘴里。汤煜上前,打了个响指,小男孩闻声抬眸,眨眨眼,黑亮瞳仁闪过明快的光。
小男孩停下筷子,视线转到店里老旧的钟表上,伶俐一笑——看,你来晚了。
“嗯,今天有点事耽搁了,”汤煜目光扫过小小店铺,问道,“你妈妈呢?”
小男孩撂了筷子,双手在胸前做握住电动车车把状,还煞有介事地转了转,给空气中的电动车加了速。
“拉货去了?”汤煜有些意外地扬眉,说道,“她不是每天上午去进货吗?”
小男孩摇了摇头,手指微曲合拢成心形,狡黠地眨了眨眼。
“情人节啊,”汤煜点了点头,迟疑道,“明天吗?”
小男孩不满地嘟嘴皱眉——分明是下个礼拜。
“我走了,”汤煜伸手随意地拂了拂小男孩的头发,像这个季节的新草般有些扎手,“我家催熟的风铃草大概还能开一阵子,一天?两天?到时候我再过来买花了。”
小男孩愉快地弯了弯眼睛,向走远的汤煜挥了挥胳膊,继而抱起饭碗继续狼吞虎咽。
汤煜每天下班都会在这个名叫“果木鲜花店”的临街商店停留片刻,同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哑巴说说话。
这是他妈妈开的小花店,他总是蹲在门口以一双澄澈的眼镜打量着步履匆匆的行人。
有一日晚上,汤煜喝得烂醉,迈着混沌的步子跌坐在花店斜对面的小喷泉水池旁边,眼看就要一醉方休地滑到水里,他赶快上前,使尽浑身解数将汤煜拉到了安全的长椅旁边。
汤煜嘴中念念有词,耍赖地一扬手拽住男孩的衣领,半眯着眼质问道:“我设计的哪里不好看了?啊?”
小男孩惊恐地挣扎,汤煜却更用力地攥着他的领口,贴近,一股酒精味道地威胁:“怎么不说话了?嗯?”
小男孩喉咙中发出咿咿呀呀的模糊声,挥动手臂张牙舞爪,眼里泛出点焦急的泪光。
“……”汤煜怔怔地凝视他半晌,终于福至心灵,慢吞吞道,“不会是个哑巴吧?”
小男孩抓住救命稻草,拼命点头。
汤煜松开了他的领口,嗫嚅道:“竟然是个小哑巴,小哑巴……”
小男孩趁机飞速跑回妈妈那里,三两下把妈妈拉到狼狈不堪的汤煜旁边,焦心地眨了眨眼——这个怪家伙怎么办?他会不会死掉?
在善良的母子俩的帮助下,汤煜在花店门口的软椅上窝了一夜,免于栉风沐雨,也体验了一回“酒醉还来花下眠”的快活。
翌日,小男孩吃惊地发现,昨晚那个落魄醉汉,醒了酒后竟是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那人见他惊愕地瞪着自己,又回想起昨晚的冒犯,便好声问道:“你想看看我的设计稿吗?”
小男孩点头,汤煜从濒临关机的手机中找了几张设计原稿展示给他。
小男孩欣赏过后真诚地睁大眼睛,贴着脸颊冲他竖起大拇指,很用力很用力。
——从此他便每天都光顾花店了。
汤煜看着暗下去的灰蓝色日光,忽而想到,就在刚才,又有个人夸奖了他的设计——尽管不是那么直截了当——他的嘴角主动地向上翘起,闪身隐没进一片住宅楼的灰色阴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