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1/2）

三月十四日，多云转晴，东南风五到六级。

此时太阳正款款下行，在西山的怀抱下做个甜美的梦。

白金色日光逐渐变淡，变得如蝉翼似的又轻又薄，似乎要溶解于铺开的天空之中。天空的颜色很复杂，银灰中透着蓝，还掺杂着零星的藕紫色，像调色盘中浓稠的混合颜料。

风很大，吹散了早上的积云。

祝玄单手拎着黑色的筒状布包，风肆无忌惮的卷起他前额的垂下的细发。他似乎被扰得看不清，微微眯起眼睛，嘴唇轻抿，嘴角仍维持着习惯性向下的角度，显得冰冷又不近人情。

“着实挺像个十恶不赦的杀手。”汤煜缓缓在祝玄身侧停下车，熄了火，点上支香烟，静静想着。

他隔着茶色车窗凝视着祝玄，心中倒是很冷静，条分缕析地设想着各种可能，未雨绸缪。

如果他开了那枪，他便立刻去警局自首。法律什么的他并不懂，但至少蓄意杀人，怎么也是个无期徒刑。

在监狱中会怎样呢？高墙壁垒、暴力艰涩，他会在这么一个无聊透顶的地方耗尽余生。不过他转念想着，即便数年之后自己功成名就、寻欢作乐，似乎也不能给他带来本质上的快乐，和蹲监狱简直半斤八两。

世界是无聊的——自从他妈妈脑梗离世后，他便坚信不疑了。养花、做饭，不过是最俗套的逃避的方式。

最近他才发觉，他寻到了脱俗的解药。

只不过疗效最好的解药，多半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汤煜深深地吸了口烟，烟草的香气在他的唇间蔓延。他咬牙想道：“祝玄这小笨蛋就不能不把自己逼上绝路是吗？杀人很好玩吗？同样是未曾尝试过的事情他为什么就在杀人与谈恋爱间选择了前者？”

汤煜吐出的紫色的烟在车厢中漾开，他忽然低声快速骂了一句：“他妈的。”继而打开车门，下车，并肩站到祝玄身旁。

不知祝玄是不是还在为上次见面的冲突生气，客套的寒暄话没有，甚至连鄙夷的冷哼都吝啬，只沉默着立着，岿然不动，全然将汤煜当做发热的一团人形空气。

“祝玄，”汤煜偏过头，直勾勾地看向身边的人，语气却讪讪道，“别置气了，同我说句话。”

祝玄本如苦行僧般八风不动、置若罔闻。只是无奈那人的目光太灼热，祝玄感觉自己的脸颊都生生被烧焦一块，无法，只得垂下说道：“滚蛋。”

汤煜压眉苦笑，只好动之以情道：“我的小少爷，你真舍得让我滚？这可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祝玄蓦然抬眸，深深地审视着他，搜刮着他眼底的所有情愫。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就在监狱里度平生，也算互不叨扰了，”汤煜兀自无奈说道，“不过我的小少爷，我都为你舍生忘死了，你在这个紧要关头不仅不惺惺相惜还让我滚有点过分了。”

“...明明是你要杀他的，你想利用我，我也答应了，”祝玄忍无可忍地动了动嘴唇，面无表情地回道，“你那天的突然变卦从来就不作数，该杀那死老头的人是我，该下黑铁牢的人是我——汤煜，我什么时候欠过你人情？”

汤煜眯起眼睛，蹙眉，问道：“那你用什么杀人？你那奢侈的黄金子弹吗？”

祝玄轻轻点头：“嗯。”

汤煜大雁一般的眉舒展开来，浅浅一哂：“好吧，那你开枪吧，随便开，我听你的。”

祝玄有些惊愕地直直看向汤煜，汤煜本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解释这不搭调的回答，只是面对祝玄那双一眼见底的青棕色眼睛，他总是挪不开目光，总是藏不住任何溃败的谎言。

在祝玄的瞳孔中，祝玄清晰地看见自己嘴唇翕动道：“还不明白吗？金的硬度太软，容易变形，不是做子弹的料子，用你那黄金子弹根本杀不了人。”

祝玄一怔。

风很大，呼啸而过，塞满了二人间无声的空白。

祝玄额前与耳根的碎发被不断地掀起，他半仰着头看着汤煜，眼神中渗出零星的迷茫无助，像个在波特兰港口望着晓星号远去的孩子。（*1）

时间我行我素地淌过，汤煜也没有计算究竟过了多久——只觉得很长很缓慢，似乎终其一生也无法经历第二次的那么久，祝玄终于出声讷讷：“那你…把你左轮的子弹给我吧。”

“口径又不一样。”汤煜从容不迫地回道。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祝玄气急败坏。

“不都说好了吗，”汤煜笑了一下，灰色的眼瞳变成一捧羊毛，温柔又暖和，声音低低的，循循善诱道，“听话，把你的M16给我，我有子弹。”

“你想得美！”温文尔雅的祝诗人差一点就要在公共场合骂人了。

“那我就只能浪费几发子弹把他老人家逼出来了，离近一点就好了。”汤煜眉眼含笑，好整以暇地说道。

祝玄自然不会答应，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风依旧，将残余的浅薄日光点点蚕食鲸吞，暮色沉沉，祝玄的五官镀上了一层不浓不淡的灰紫色。

汤煜紧盯着祝玄脸颊上那个小痣，淡淡道：“快要到点了，宝贝儿，一会儿我先把他一楼的玻璃给打碎，待他下来查看时再...”

说话间汤煜的手滑到外套口袋中，握住他的左轮，金属的凉意毒蛇似的一点一点攀上他的指尖、手腕，漫延直到心脏。

可是电光火石间，祝玄忽然抬起胳膊按住了他握着枪的手，修长的手指慢慢收拢，抓紧了。

祝玄的手非常温暖，甚至可以被称为滚烫，圣诞夜的壁炉火一般，手心似乎生了点汗，湿乎乎的，很软。

手心手背冰火两重天，汤煜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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