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1/2)
青冥浩荡,峰峦峭峙,云霞明灭之间,苍翠茵绿,迷花岩泉,冥茫如仙境。
洞天福地之中,青牛“哞哞”唤着自蜿蜒山道晃晃悠悠的下来。
有一道人倒坐牛背,手执经书,托持拂尘,莲花宝冠,绀紫褐帔,袖长随身。
任坐下青牛食草饮水走走停停,道人目光也一刻不离手中书册。
黄褐玄巾的祭酒道士沿着羊肠小道寻来,正见如往常清修的三垣太微——太清仙人,一揖至腰:“铭静叨扰太微清修。”
道人似是才从自书中回神,抬眼望来,拂尘轻扫,翻手合上书册。
“青风掌事数日前已带门人前去京都,今日便该到了。”
太清阖目掐指默算:“四月廿五,宜嫁娶,订盟,冠笄,祭祀,求嗣。慕容阁主倒是选了一个黄道吉日。”
铭静问:“慕容阁主筹谋十余年,何至于一朝跌入谷底?”
“月盈必缺,水满则溢。”广袖垂拂,太清自牛背落地,“慕容初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可惜白玉尚有微瑕,过则犹不及。”
铭静跟随太清多年,知道慕容初不是面上那般伪善,但也只道慕容初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万没想到他比伪君子小人,又比真小人伪善。
当日慕容初取得歃血后,一朝撕破盟约与大虚峰反目。面对身怀歃血、偏又声望卓著的云汉阁阁主,诸长老都忧心忡忡,与慕容初的盟约并不干净,谁敢放到台面上声讨?只能打碎了牙往里咽。
然,太微、唯有太微知晓慕容初反目后未怒,与寒玉儿座谈半日,又令青风掌事带人前去讨个理。
“太微为何胸有成竹?”铭静仍不解,“慕容初素来人心所向,魔教一事后更是众望所归,为何此次青风掌事就能将他一举擒下……”
“得于斯者毁于斯。”太清注视着闲嚼青草的青牛,手徐抚于颈下,“慕容初不能有瑕疵。曲则全,枉则直,云汉阁阁主能做到,但是慕容初却永远做不到,所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一旦有破绽显露,必会矫枉过正。”
铭静闻言,蓦的一醒——慕容初习歃血卷就是那个破绽!
但听太清继续道:“慕容初下属死伤无数?侠之大者是要身先士卒,常态。”
“慕容初事后寸功未取?身在其位,以身作则,本该如此。”
“慕容初被人背叛也能原谅?君子心胸宽广,无事。”
“慕容初行错事?”太清略微一顿,抹平书页皱角,道出四个字:“不可饶恕。”
为什么?
呼之欲出的答案在喉咙口翻滚着,铭静终于大彻,也大震。
“因为……他是狭义君子。”
得于斯者毁于斯,登高必跌重。
完美就是最致命的缺陷,这是慕容初亲手给他自己添上致命的瑕疵,怪不得太清在知道盟约破裂后不怒反笑——
慕容初在世人面前狭义君子、滴水不漏,唯独面对大虚峰的时候不是,平日还好,但一与歃血相逢,便再也掩藏不住!更何况慕容初身中化功散,歃血便会在他体内畅通无阻。
铭静怔怔望着稀疏光斑下手捧典籍的道人,戴玉清莲花冠,紫袖襟带垂曳至地,容貌年轻俊朗,霞姿月韵。
心里头一时五味杂陈,回不过神,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太清过于淡漠沉静……不过仔细想想也该如此,毕竟纵然年龄不大,太清却已是大虚峰三垣之一的太微,也只有沉稳深邃一些才站得住脚。
“慕容初一开始就错了,他的做法矛盾而且荒唐,他憎恶大虚峰,憎恶武林,憎恶举着仁义旗子的侠士们,他根本不信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却又不得不成为他最憎恶的人——以仁义收拢人心为己所用。况且,我说过的,以仁义收拢人心只会成为理所应当,典律治人才是世间大幸。”他说的不紧不慢,神情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身在黑夜里的人,竟然企图成为光……错的离谱。”
铭静知道,太清十五岁进入大虚峰刑院成为最年轻的执刑长老,而今不过十三年,已经成为大虚峰三垣之一的太微,执掌法宗,掌管典章律令。众人皆知其处事严明公正、不近人情。
淡然包容、深不可测,便是大虚峰的太清仙人。
“太清与慕容阁主斗了那么些年,这次青风将人带回来……不也算是了了心头一桩事。”
眼看青牛已经食饱,左右闲晃着牛鞭,太清重新坐上牛背,展开书页,不经意似的问:“青风带去多少弟子?”
“门中诚字辈一百人,缮字辈八十人,还有寒玉儿,若算上青风掌事,共计一百八十二人。”
“赶制一百五十口棺材,准备设水陆道场。”
铭静不解正要问,青牛已载着道人沿着下山小道悠悠晃去,只闻夹在山风里的话音——
“他们回不来了。”
铭静突然觉得山风有点寒人。
慕容初诡异的举止,更是吓得大虚峰门众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慕容初也不急着再动手,反是侧头望了一眼凤冠霞帔妖娆嫣然的左莺莺,揽起大红的衣袖擦拭染血的剑身,开口:“你也罢。”
没有回头看人群后的蓝衣少女,“她也罢。”
剑身一点点露出原来的银白,衣袖却红得越来越深。
“都喜欢替人决定一些事,明明本座从来都没有糊涂过。”
他将原本供桌上的茶泼在剑上,聚精会神地瞧着剑槽里的血渍被淡黄的茶水带出,瞳孔染了淡淡的红。
良久,他才自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似叹似怨:“我本来以为你会是例外的,莺莺。”
擦干最后一点水渍,莹莹剑光如水波晃荡,慢慢抬剑指向大虚峰门众:“我本来以为,就算所有人都欺我骗我,你也不会背叛。现在看来,你跟他们……都一样。”
这语调及其轻柔,若不是在场的人被这满地的残肢断臂震住了,恐怕也是没人能听真切的。
左莺莺清楚的望见他唇角的弧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禁踉跄半步,眼里挣扎着痛苦,“初,我是为了你好。我爱你,所以我才不能亲眼看你堕入邪道,我会陪你,陪你……直到除去体内的魔功。”看着益渐显露狼狈的男人,左莺莺胸中疼痛难当,五指狠掐进手心,泪珠自嫣红的眼尾滚落,“你要怨就怨我吧……只要你能回到从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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