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1/2)
三个人回到悯星居的时候,天已经大黑,给老先生检查了一番后,大婶很贴心地留了饭菜,招呼三人去吃饭,换了她照料老先生。
李乐夫心里的大石头落下,才顾上回神审视苏崇光。在他面前十五岁的苏崇光,这么多年,对他言听计从,鲜有出言顶撞;性子固然有些刻板,却也是个意气风发的模样;虽对他有一番自己的盘算,内心又希望他能有挣脱这一份束缚的勇气,眼瞧着越长越大,李乐夫心里偶尔也会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失落。苏崇光身上少了一种野性,更多的是服从。
然而,从问他为何不让他参加春闱,到不露声色地习得一点岐黄之术,李乐夫却看到了一丝野性。
狼,没有狼性,只会任人宰割。
郭之远的天下,不知还有多少年,倘若真让苏崇光浑浑噩噩,终此一生,倒成了他的不是。
一边是对旧人的承诺,一边是对未来的希冀。李乐夫颇为头疼地从上到下,审视这个少年。
苏崇光对上他的眼神,面不改色道:“先生,似有话要讲。”
李乐夫开门见山,道:“你是如何习得岐黄之术的?”
从先生反反复复打量他,似乎想把他翻来覆去研究个透就猜到他果然是想问这个,苏崇光不禁勾起嘴角。
自江思文走后,李乐夫不曾见苏崇光笑过,见他如此模样,内心竟有些欢喜。
苏崇光理直气壮避重就轻地说道:“耳濡目染,有心自然就能学会。”点到即止,剩下的就是听得人自行体会了,至于体会出什么,体会到什么程度,他就左右不了,只能放任自流了。
在旁边安静吃饭旁观的林晚雨听他这么说,一口饭差点喷出去,忍不住揶揄道:“苏师兄为人聪慧,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苏崇光递过去一个眼神,“林昀,你闭嘴!”
“哦。”
吃完,苏林二人又去了炼丹房,苏崇光感受着他的呼吸,均匀平稳,脉搏张弛有力,才给改好被子,放心回了出岫居。
苏崇光白天喝了一碗粥就匆匆出了门,跋山涉水,消耗巨大。晚上不免多吃了一些,加之吃饭的时候过于费神,这会竟有些消化不良,坐在床头,窸窸窣窣地打开纸袋,拿起一个雪球,蹭到外面裹的一层糖衣,山楂的颜色露了出来,苏崇光满意地将其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林晚雨坐在自己的床头,隔着画,跟他说话:“苏师兄,你在吃什么?”
“山楂。”苏崇光含糊其辞道。
“你刚才没吃饱吗?”林晚雨问。
“吃得太饱了。”苏崇光答。
“那你为什么还在吃?”林晚雨又问。
苏崇光嚼完最后一口道,并将剩下的雪球小心包好,沉默一阵,缓缓开口道:“林昀,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晚雨平躺在榻上,出岫居的屋顶盖着青色的瓦片,寂寥的夜中看去,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潭水,圆木桩子横亘其中,阻断了凝望的视线,才不至于陷入这幽深中。
“你记不记得,你问过我,上悯星山到底是何目的。”他似在提问,苏崇光却没着急回答他。
“我父亲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什么要上悯星山。为什么偏偏是悯星山。”林晚雨嘴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沉沉叹了一口气。
接着道:“这些年,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我母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她甚至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梦里的她很温柔地唤我的名字。每每从梦中惊醒,我都无法分清到底是梦太真实,还是我执念太深,我也分不清她到底是还活着,还是,还是。。。。。。死了。”
“林昀,如果她还活着,她肯定希望你是开心的。只有遗忘才是真的死去,只要你还念着她,她就永远活在你的记忆中。”苏崇光像是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林晚雨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总有一种出奇的冷静,常常给苏崇光造成他置身事外的错觉,可不经意中又流露出哀思如潮,他羡慕林晚雨这份自在。
苏崇光是没有这份勇气的,即使愁肠百结,他也不与人说半分。
“我和父亲出门都是有人跟着的,从小我便知道,那些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放过我们,即使逼死了我的母亲。”
林晚雨的悲愤填膺转瞬即逝,又道:“他们穿着黑衣,头也用黑布蒙着,走在阳光底下,却干着最肮脏龌龊的事情。”
“黑衣人?我似乎也是见过的。记不清了。”听着林晚雨的描述,苏崇光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
林晚雨评价道:“他们露出的眼睛里充满冷漠。我没有见过他们长什么样子,但是我能辨得出他们的身形。”
“但是我的父亲却也没有因此限制我的自由。他们不会伤害我,甚至近乎在暗中保护我。小时候我被邻居家小孩欺负,他们都会背地里去揍别人一顿。我本来不知道是他们揍的,是被揍的那个小胖子,第二天见到我就跑,但是他太胖了,没跑多远就被我抓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看见我就跑,他说不跑我身后穿黑衣服的人会打他。”他回忆起那个画面,“这么处心积虑,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林晚雨忍不住笑起来。
“但我知道,他们在等我长大,等我能够达到他们目的的时候,他们就会出手了。”林晚雨收敛了笑容,继续道:“所以,我还是照样在蜀南郡大街小巷到处乱逛,好在父亲营生还过得去,他给我找了教书先生来家里教我,不过后来都被我气走了,说教不了我了”。林晚雨说着,语气还带着点儿骄傲的意思。苏崇光说话间,已经移步到了兰草图前坐着了。
“所以从十岁开始,我就自己在家看书了,我们家有个很大的藏书阁,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林晚雨随意道。
他也没有刻意挑着捡着话说,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时不时,还和苏崇光互动一下。
苏崇光很配合的道了个:“好。”
“藏书阁里面的书真的很多,我最喜欢陶渊明。但很快就看完了,我就开始看别的,诗集、注解、自传、游记,只要里面有的,我什么都看。”
“当真?什么书都看?”苏崇光学着白天林晚雨揶揄他的样子,现学现卖了一下。
“当真。”林晚雨快速答到。
很快思忖过来,又低低反驳道:“我怎么可能看哪种书!”
苏崇光道:“哪种书?我说哪种书了吗?”
“你自己心里知道。你别打岔,听我说,看完里面所有的书之后,我就想看看,我父亲束之高阁的那个金匣子里面,到底藏的什么宝贝。我搬来一把梯子,爬上去,结果你猜怎么着,里面什么都没有藏!”林晚雨现在回忆,还是一副失落的语气,很快又道:“不过也不算什么都没有,里面倒是藏着一张地图,我扯开一看,画的水准真的是不怎么样,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个商人,那些文人墨客的东西,他都不是很在行。”
苏崇光听他这么随意地评价自己的父亲,微微蹙眉,轻咳一声,林晚雨会意,话锋一转:“我一看上面的落款,那不是我父亲大人的印章吗,那这画作,定然是我父亲所作,一幅山水图。四座高山,就跟咱们今天看到的那几座山一模一样。但是按照他的画工,其实倒也不算是一模一样的,只是能辨出模样罢了。上面提了几个字,吹衣安于悯星山。”
林晚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苏崇光耳不能及:“吹衣,是我母亲的名讳。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母亲的骸骨藏在何处,父亲他,也不曾让我去祭拜过。”
“林昀,其实,我跟你有一样的经历,我甚至,没有看到我父亲最后一面。我对他的记忆也不是很深刻,那时候我也很小。可是他走的时候,是在对我笑,让我等他回来,所以我便一直在此处等他回来。等我到我母亲也追随而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父亲,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其实,我也不太能理解,我母亲为什么会把我托付给别人,自己就那样守在那个地方,可能是书里写的那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崇光几乎很少说起自己的身世,尤其是语气中还带着一点对江思文的不解和嗔怪。
“来如飞花散似烟,醉里不知年华限。我的父亲和你的母亲,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保全你我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断舍离,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听到林晚雨反过来安慰他,苏崇光道:“林昀,我不需要安慰的。”
林晚雨道:“ 是人,都需要的。不过有些伤痛,只有自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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