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2/2)
陈亚州看着那张粉身碎骨的凳子,冷笑一声:“行啊,挺有精神的嘛!你别紧张,只要你以后乖乖听话,好好为鹤爷办事,我保证你前途无量,并且,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现在,外面赤门会的人闹得很厉害,你就暂且在这里躲一躲,鹤爷已经替你打点过了,你在这里日子不会太难熬。”这话听着像在哄小孩子,对于这样一个性格乖戾狂暴的年轻人,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交流才能给他捋顺毛。
“这种事不用你来教我。”薛时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直接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陈亚州看着这个青年,脾气真是相当的臭,说出的每句话都很不讨喜,简直算得上是故意挑衅,换作是哥哥,保不准早把这人当街打死了。
但是他还不能跟这个小流氓置气,毕竟是鹤爷想要重用的人。
“你母亲现在很好,鹤爷已经派人照顾着了,叶弥生被安置在百乐门跟老师学琴,也算有了个营生。”语毕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干嘛要费力气说这些来讨好这个浑小子?
果然,脾气臭就是脾气臭,不是那么容易取悦的。虽然得到了最想知道的两个人的消息,但恶劣的心情并没能好转多少,薛时始终带着敌意,在铁栅栏里面警惕的看着陈亚州。
“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鹤爷对你的照顾可是无微不至,出去以后别忘了报答他。”陈亚州也无意继续热脸贴冷屁股,拍了拍身上的烟灰,站起身,“我走了。”
陈亚州离开之后很久,薛时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表情阴郁的看了一眼那散架散了一地的凳子,长久的没有动。
陈亚州径直走出监狱大门,坐进那辆停在门口的汽车里。
顾云鹤叼着烟斗,笑着看他:“他怎么样?”
陈亚州无奈的笑道:“好得很,活蹦乱跳的。鹤爷,以后这事儿可别再叫我去办了,臭小子本事不大,脾气不小,难伺候!”
一席话,说得顾云鹤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罢感慨道:“他让我想起你哥哥。二十多年前,我刚遇到你哥的时候,他偷了我的东西,被抓住了打得半死,结果你猜怎么着?你哥那小子爬到我面前,不卑不亢的说:爷,我弟弟生病了,没有东西吃,你救救他,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那时候他才十五岁,你才一丁点大,还不会说话,这一转眼,他已经离开十年了。亚州啊,你知道么,那孩子的性格和你哥哥真是像极了,重情重义,并且,也和你哥哥一样,犟得一塌糊涂。”
对于哥哥的印象,陈亚州早就记不太清了。
哥哥跟着公共租界的鹤爷打天下的时候他还年幼,哥哥每个月会来寄宿学校看他两次,并且总是不苟言笑,每次来都会训斥他功课做得不好。可是后来他想想,他们兄弟从小流浪,哥哥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怎么会看出他功课做得不好呢?大概是因为他写的字真的是太难看了吧,用哥哥的话说: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江湖上仍然流传着陈亚国的传说,而他墓碑上的照片却早已泛黄了。对于公共租界的黑道来说,陈亚国是一个时代的代称,而对于他,哥哥只留下了一个严厉兄长的模糊印象。
薛时被狱卒押解回D幢监舍楼的时候,赵煜城正站在D404门口倚着墙抽烟。
他看着那名年轻囚犯表情木然的走过他面前,便下意识的叫住了他。
薛时顿了顿,停下脚步,回头,蹙眉看着他。
“有人跟我打过招呼,让我照应着你。”赵煜城用两指夹着香烟朝他一指,一脸的嫌恶:“连蹲个监狱都要靠外面的关系保你,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地痞流氓,跟个废物没啥两样!”
薛时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痞笑:“谢谢夸奖,赵看守长!”
赵煜城冷笑一声:“D404是间人员复杂的大监舍,且不说现在正在被关禁闭的那位,其余的囚犯也都是十分强悍的重犯,你呢,要是不能凭自己的本事在里面混出头,他日你要是被欺压揉搓,我绝不帮你。但你要是有那个能耐混出头,我可以保你,”
薛时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烟头,从表袋里摸出仅有的那支香烟叼在嘴里,用那个烟头点燃了自己这根香烟,长长的呼出一口烟气,笑了笑,自顾自的走了。
赵煜城一直盯着那个青年的背影,薛时在进入监舍之前突然顿了顿,停住脚步,背对着赵煜城道:“那么还请赵看守长多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自当不负所托。”
薛时叼着烟走进监舍,监舍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他,不时能够听到囚犯们深呼吸的声音,仿佛那样就能嗅到烟气似的。
薛时淡定的走回自己的角落,坐在被褥里,背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我说新来的,你居然有烟抽?该不会是卖了屁股给赵看守长吧?”一个囚犯率先打破了沉默,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香烟的火星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因过去常年抽烟而被熏得发黑的牙齿。薛时昨晚仔细听过囚犯们的闲聊,他依稀记得,这个囚犯绰号就叫黑牙。
见薛时毫无反应,很快,囚犯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一支烟算什么,你们看他这样的,脸又白腰又细,一点都不比去了隔壁监的那个杂种差呀,这屁股定然可以卖个好价钱!”
“啧啧,瞧他那两条长腿,往哪个男人腰上一盘,还不把男人都吸干啰!”
“你还别说,赵看守长送他进来的时候不是怕他受欺负还帮他说话来着?”
【】
“喂,新来的,你说说你这屁股一夜多少钱吧?得空卖给爷几个玩玩儿吧!”
“我说章小光,这可是赵看守长专用的屁股,玩儿他?你就不怕他跟你急眼把你给剁了?”
“哈哈哈哈!”
“……”
“敢问阁下,能否借我根烟抽?”陌生的声音,不同于囚犯们下流的嘲讽和嬉闹,带着笃定和自信,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
薛时回头朝那个光线幽暗的角落望了一眼,那是一个戴着黑框圆眼镜的男人,藏身在阴影中,面孔看不分明。
薛时微微一笑,说:“真不凑巧,我就一支。”
那人呵呵笑了一声:“罢了罢了,真不走运。”
薛时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动声色的走到角落里,递上那根燃着的香烟,对那个人扬了扬眉毛:“阁下若是不嫌弃,这支给你来两口过过瘾?”
那人推了一下眼镜,抬眼瞧着他,接过他递来的半根香烟,很有风度的笑道:“谢谢!”
薛时这才能够正眼打量他。
那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留着两撇小胡子,圆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光彩熠熠,他笑容温和谈吐有礼,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化人。
就在这时,熄灯了,大监舍里顿时漆黑一片,囚犯们停止了笑闹,纷纷跳上通铺,想要挤个好位子睡觉。
不知道谁突然惨叫了一声:“谁?!是谁踢我?!”
紧接着,囚犯们突然骚动起来,通铺那个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囚犯们哭爹叫娘的在黑暗中逃窜,有人奔到监舍门口朝外面扯着嗓子嚎道:“打人啦!打人啦!”
赵煜城刚刚结束了最后一圈的巡视,正要回宿舍休息,骤然听到监舍楼中的这场骚动,他扶着眼罩提着警棍气冲冲的奔过来,狠狠敲了敲铁门,吼道:“禁止打架斗殴!否则明天全体饿一天!”
显然,这个惩罚措施很有威慑力,囚犯们的骚动立刻小了下去。
薛时走回亮着一点猩红火星的监舍角落,在黑暗中准确的从那人手中拿回了自己的烟,重新坐下,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屁股,长出一口气。
“阁下身手不错。”圆眼镜男人听着通铺上囚犯们的呻/吟,由衷赞叹道。
薛时最后抽了一口香烟,将烟屁股踩灭,对那人道:“过奖,你倒是悠闲得很。”
“阁下贵姓?”
“免贵姓薛,单名一个时字。”薛时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所犯何事?”
“杀人。”
“哈哈,那算不得什么大事。”那人笑了起来。
“你呢?”
“杀人。”
薛时倒是颇感意外:“不像。”
那人低低的笑了起来:“薛兄弟,你我虽只是半支烟的交情,但我也不至于骗你。”那人顿了一下,感慨道:“这世道,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内忧外患,百业待兴,偏偏就有些自诩正义的官僚政客上蹿下跳扰乱朝纲,嘴脸着实可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在下只不过顺应民意替天行道,早早送了他们去投胎罢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我没说不信你,别跟我扯大道理,我听不懂。”薛时沉思了片刻,末了笃定道:“那些人确实可恨。”
“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薛兄弟,你我在此地相遇也是缘分,他日若是能出了这牢笼,必定要出来一起喝一杯。”
“你还未自报身家,他日我要如何寻你?”
“在下王九,合肥人士,自幼读书但百无一用,背井离乡已有十余载,今得遇薛兄弟如此青年才俊,实在三生有幸。”
“我没读过书,当不得才俊二字,王兄过奖了。”
这时,只听得那赵看守长又在门外敲了一下铁门,冷声道:“最后一次警告!”
这下,大监舍里彻底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