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十五）（2/2）
“你别说了。”那弟子的同伴推了他一把，“或许是来俊臣受了伤，又或许真如她所说，投鼠忌器，毕竟是县主，圣人的亲孙女。”
“但为何单单是她呢？如果是我，必定不会让她通风报信，除非是自己人……”
两人本是压低了声音谈话，说着说着不知何时众人都看了过来，这番话便一咋不落地入了众人的耳朵。张清都低喝道：“胡说什么！你们修道，就是修出这一肚子阴谋诡计来吗？”
两名弟子面有惭色地看了眼李青珞，只见她倚着墙壁，身形萧索而瘦削，目光盯着一处，也不知听到了几个字。
即便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往这方面想，但这番话终究让人留了个心眼。众人愧疚地垂下目光，闭目凝神。
李青珞脸色白了一瞬，而后摆了摆手，朝张清都道：“他们还以为我对道法一窍不通呢，不是亲眼所见，大约都不会相信。师兄，那你们赶紧去吧，别再耽误了。”
若不是有长辈在场，张清都现在就想把这两人暴揍一顿。他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心里被刀子剜得生疼，这笑里渗出几分痛楚来。
门突然被人打开，第一道岗哨处的弟子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师父，师叔，来俊臣来了——就在山脚下。”
冲阳道长站了起来，“有何举动？”
“他没有贸然进攻，只说崇昌县主在我们手里，生死未卜，若不交出她来，便要搜山。”
“欺人太甚！”
栖云道长扬手打飞了一个茶碗，茶碗擦着李青珞的肩膀，打碎在墙上，一道水渍缓缓流了下来。
飞溅的碎片混着真气擦破了她的袖子，她神魂在一瞬间仿佛被人抓着提出了身体，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之前在宫中看到别人受杖刑的情景，四肢都被禁锢着不能动弹，如果那人有硬气站着不肯跪下，刑杖便先打那人的腿弯处，直至打得他跪在地上还不罢休。刑杖有好几寸厚，重如斧钺，斧头砍在腿上，大不了齐根断下，刑杖却要一下一下打碎膝盖骨，让它嵌入卑贱的污泥之中。
在来俊臣放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占据了名正言顺的高地。
正清观若放人，那便是虚伪，为了保全自己，不惜将弟子交由他人鱼肉。所有的风骨正气，皆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沦为俗人笑柄。若是不放人，正好给了他搜山的理由，师出有名，又顺手给他们泼了盆私自扣压朝廷贵人以泄私愤的污水。
有多少道目光刺在自己身上？李青珞不敢抬头。
若是她听了圣人和师爷的话，也就不会置自己与众人于两难之地。
虚伪的是她。
那两人说得没错，她就是叛徒，引狼入室的叛徒。自以为是匍匐之救，实则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甚至引洪入山谷。
“不能放人。”一片死寂中，栖云道长出声，“也不能让他上山。”
仿佛有一柄大杖打在李青珞膝弯处，她终于也跪了下来，颤抖着手掏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道箓，双手呈上，“弟子不孝……自请还俗。”
栖云道长劈手夺下，将其揉成团扔了，“你又不是我弟子，跟你师爷说去！这事我不管！”
纸团如弹丸一般重重打在她额头上，李青珞吃痛又吃惊，手忙脚乱将它接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冲阳道长将她扶了起来，摸了摸她脑袋，像个平易近人的邻家阿翁，下一刻就能掏出一把饴糖来，笑呵呵道：“急什么急，这东西要收好。还有，别听你栖云师叔乱说，咱们观里没有金刚咒这东西。”
“善恶自在人心，而非他一人便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李青珞用力攥着剑柄，让上面的纹路深深刻进自己掌心，神魂若失地点了点头。
……
来俊臣望着高耸入云的北邙山，身旁火把将他的面庞烧得宛若染了一层云霞。他目光一瞥两侧树林间隐蔽的符箓，突然抓了一人将他推出去，那人才走了三步，一道玄雷轰然从半空劈了下来，宛若横亘山林间的狰狞刀疤。
那人被劈得浑身焦黑，皮开肉绽，他体内的蜮蝥失去了完整的肉身，爬了出来。
来俊臣抬了抬手，下令：“将这些废纸都撕下来。”
众人仿佛没看到方才那死状惨烈的前车之鉴，蜂拥而上。来俊臣勾起笑，正欲举步，身后王御史忽然挤了上来。
此人是除了来俊臣外唯一一个正常人，一直瑟缩于后像个大鹌鹑，此刻上前来，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来俊臣蹙了蹙眉，听他在耳边说了几句话，勃然大怒：“你把奏折给了张昌宗？”
王御史腿一软，“张、张郎是圣人近宠，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他还说……”
“张昌宗一个面首算得了什么东西！敢擅自砰本官的奏折，本官把他的手都剁下来！”来俊臣捏住他脖颈，一想到之前李青珞将他也比作这类腌臜下作之徒，便气不打一处来，“他还说什么？”
接下来的话极有可能引起一阵雷霆怒火，王御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他……说，诸、诸王先一步……出手了。”
出乎意料的，来俊臣面上狰狞之色忽然悉数平静了下去，手一松让他跌坐在地，王御史恍如从恶鬼手里抓回了魂魄，狼吞虎咽地吸了几口气，听他淡淡道：“烧山吧。”
王御史这口气又卡在了嗓子眼，呛得他满脸通红，磕头道：“少卿，少卿不可，烧了正清观，圣人那该怎么说？况且那玄武印的事本就是咱们——”
来俊臣眼一斜，他惶然闭了嘴。
他慢条斯理道：“我说了，要做便得做绝，谁都别想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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