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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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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顺着梧桐叶脉滴落,光波如水晶般静止在空气中,令人欣悦。

在宁静的法国公园,晨起锻炼的青年们陆续结束一日的早课,彼此点头致意后,三三两两地离开。

“霍先生,好几日不见!”

被叫住的男子正是而立之年,身材高健,面容线条分明,浓眉大眼,乍看颇有点不苟言笑,但攀谈起来,却又和和气气:“汪探长?难得见你好雅兴!”

“唉,霍桑先生,你瞧我这眼圈黑的,何来什么雅兴?”气喘吁吁的那位,不是别人,却是新近官升一级的汪银林汪探长,他从一个平民出身的探员,一路摸爬滚打到了探长,又凭借经手的大案,顺理成章地调到总局,受到重用。在这三级跳中,他的老朋友,私家侦探霍桑先生,可谓出力不少,他也投桃报李,并不抢功,而是在报告中如实地提及霍桑,使得这位“局外人”无形中得了当局的承认。

“你虽然是一宿没睡,不过……”霍桑看了他一眼,边走边说,“上半夜是酒局,下半夜才是突发的案情,并且,你尚未亲至案发现场一查,这案件,谈不上多少紧要,但是却很棘手。”

“不,非常紧要!”

“哦,那么就是事关政府机密,否则你绝不会到现在才来找我。”霍桑摸出铜钱两大枚,从公园门口的小贩手里买了两张大饼,“汪兄用过早膳了吗?”

“我哪里吃得下呵。”

霍桑于是又摸出了两个铜板,再买了两个塞到他手里:“你这又是本末倒置,案发现场既在荒郊,须得备有足够的精力才是。”

“你已经知道了吗……”

“如果不是荒郊,你早就亲自去看了,正因实在太远,也许还要渡过黄浦江,一来一回反而耽误通讯,所以你守在此地的警局;因为事关政府机密,昨夜你们心存侥幸,不曾上报,但到今早已经纸包不住火,上级得知了此事,不得不冒着机密外泄的风险,聘请我这个外援了。”霍桑耐着性子向他解释。

汪银林连连称是,恭请他上了汽车,但在车上,也绝口不提这件事,到了爱文义路七十七号,才说:“霍先生见谅,实在事关党国。这事,不是汪某一个人的意思,还望先生万万要答应下来。”

霍桑把他请进办公室,又向家仆施桂问道:“包朗先生呢?”

“包先生去书局了。”

“好。勿令旁的人相扰。”他亲自关上门,敬了汪银林一支烟,“答不答应,当然要汪兄先说说案情。”

“是,那是。这事儿要从今年三月说起,军械专家郎沁秋意外身亡,留下了一份手.枪图纸。现在这份图纸,有一半在当局手里,上面附有文字说明,是郎沁秋的亲笔——写明这把手.枪的准头、射程均非小可,若用于特务工作,极具效力。但是图纸的另一半却在他的恋人韦禾颖手里。”

“何以会分成两半?”

“枪的图纸和子弹的图纸,枪的改进,有一半依赖于新型的子弹,这在说明里写得非常清楚,因此我们知道了他当时绘有另一份图纸,但因为尚有文字说明没有写完,就先把枪的图纸交给军械厂,让他们打造试验品了。”汪银林继续说,“据郎沁秋的家仆指认,他的所有图纸草稿,均由韦禾颖收藏,但韦禾颖否认见过这份图。我们去搜查了她交出的所有纸张,确实没有。本来此事也就作罢,毕竟韦禾颖只是一个弄弄笔头的弱女子,要这图也无用,但是,就在前几天,我们接到报告,在韦禾颖的家宅里,有一批‘左联’的作家在开会,而这位韦小姐,也身居其中。”

汪银林取出一份潦草的名单,交给霍桑:“这就是五天前我们逮捕的人。本来这类案件有专局负责,但事发突然,我也就临时担负起这个责任。我当时想起图纸的事,立即令人搜查,但翻了个底朝天也一无所获。上级连夜将他们转移到兰港监狱,严加审讯,仍无结果,遂定于昨晚枪决其他五人,暂留韦禾颖一人,再加拷问。昨晚上十二点三十七分,兰港监狱的刘珍国刘探长,打来电话说,五人枪决完毕,但,韦禾颖趁乱越狱,不知所踪。”

“韦禾颖是什么背景?”霍桑问道。

“书香门第,但家族凋落,父母早逝,她生长于福建,后来到上海念中学,并用父母遗产,赴德留学,留学时与郎沁秋相知相恋,去年三月回沪,郎沁秋在军械研究所供职,她已与郎实行同居,自称身体欠佳,鲜少出门,多半时间在家休养算,偶尔写点文章发表,算是个‘女作家’。据邻居说,她平日里性格柔和,待人友善,话不算多,但一派大方,和郎沁秋也琴瑟和鸣,相守相知,和别的闹同居的,不大一样。”

“你说他们是‘左联’成员,证据全吗?”

“人证物证具在,就连那天的会议,我们还录了一小段声音,这绝不会有错。所以,本来我们拷问韦禾颖,是要她说出图纸的下落——”

“小半年都过去了,恐怕她早已交了出去,又或者是画好了多份拷贝,怎么会仍旧藏在身边呢?”霍桑打断他,潜台词则是“早已过了最佳时机”。

“理论上,理论上是这样,可是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共.党方面也在搜寻图纸的下落,这……假使情报没有错,那么就是韦禾颖自己没有交出来,虽然,她说根本没见过这么一份东西。”

“你们怎么确定这图纸一定在郎沁秋的遗物里?也许再实验室爆炸现场,烧毁了呢?或是他已经交给了别的什么人。”

“这是郎沁秋的遗言。当时送医抢救时,他还没失去意识,最后一句话就是‘子弹找小颖拿’,子弹,当然就是这种新型子弹的图纸,小颖,是他对韦禾颖的爱称。这一点上,霍先生不必有所质疑。”汪银林回到正题,“在昨晚,一部分警力负责处决五个通共分子,另一部分则看守韦禾颖。但是,在十二点刚过时,监狱门口的警察就看到韦禾颖跑了出去,动作十分轻捷,他们急忙追出去,但根本追不上,跟丢了,等回到监狱时,发觉狱卒均已被克罗仿莫迷晕,韦禾颖也不见了,此时他们才报告刘探长,所幸韦禾颖受过刑罚,体力不济,没能跑出多远,他们还追了一段,但是她往芦苇荡里一钻,就再也看不见了,水里亦无尸体。”

“全程没有第二人出现?”

“警员们都说没有,刘探长说,现场也没有第二个人的踪迹。”

“那么,假设我找到了韦禾颖,你们是继续拷问她吗?”

“当然了,事关国家军事,现在她越狱外逃,更加能肯定,图纸在她身上。我们决不能让图纸落到共.匪手里。”

“汪探长,”霍桑皱紧眉头,沉吟道,“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什么?”汪银林骤然直起腰板。

“昨晚的事,多半是劫狱,但劫狱的又必定是第三方力量,否则不会只劫她一个人。至于她,既然照你们说的通共但不愿交出图纸,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她确实没有图纸,第二,她并不是真的通共。”霍桑望着紧闭的百叶窗出神,“从昨晚十二点到今早七点,足够劫狱的第三方拿到图纸,再把韦禾颖送出去,或者灭口。你们还要如何呢?已经结束了。”

“霍先生,我们的交情也不算浅了,你大不必拐弯抹角说这些。我知道你对官方的手段,还有对待这些青年共.匪的态度,持有独到的见解,这是你的自由,不过这一次已经惊动了上级,烦请霍先生为了国家,劳动一下尊体。”汪银林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封洋白纸的信件,双手递给他,“这是公安局正副两位局长的亲笔,请过目。”

霍桑拨开信口的火漆,打开信纸,扫览一遍,但仍无动于衷:“汪兄,我可以立即写一封覆信,或是打电话亲自推辞,不至叫你为难。”

汪银林为难道:“我就知道不易说服你,已经试着婉拒,你知道吴副局长说什么?他说——若不答应,难免有通共的嫌疑,尤其霍先生身边的那个小说家,不妨也查查看。这,霍先生,要不然……”

霍桑的面色陡然冷下,看着信末的签字,沉默不语。

他抬手推开百叶窗,让天然的光线漏到室中。在窗格的缝隙中,他捕捉到一个步履轻快的影子,正同另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一起拐进七十七号。

“我答应你,但是,得让包朗也参与其中,时时跟在我身边。”他回头盯着汪银林。

“这——行,行,没问题。那么请霍先生整理行装,往兰港监狱调查,一切车船,我方才已经安排妥当。”汪银林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擦擦额头的汗珠,不住地陪笑脸。

敲门声随意地响了两下,旋即有人旋开门球,试探道:“霍桑?”

霍桑脸上突然有了笑意,走了两步,为他开门:“来得正巧,包朗,快收拾东西,我们要往兰港监狱查案去。”

来人中等身量,相貌可称清俊,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的模样,能给人以相当的好感。他把一袋糖炒栗子放到桌上,和汪银林握过手后,向霍桑道:“可惜,我有三篇稿子,非要在后天之前写出来不可。”

“稿子可以放一放。”霍桑以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态度说。

包朗一愣,但很快会意道:“既然这样,那么我……”

“包先生不用担心,虽然是去兰港,但总还不出上海市,只管上那里写稿子,写完我找人帮你送回这里。”汪银林向他打包票,“事情急得很,两位先生快收拾东西罢,我们的车已等在外面。”

“哦,等下。”包朗想起了什么,把门一开,对外招呼道,“阿棠,你不是说要找霍先生吗?”

门外果然站着一个方脸的青年,鼻梁上架着浅光的眼镜。他抱歉地鞠了一躬,说:“本来何乃时先生请我来问问,后日下午法国塞让教授关于慢性植物毒素的症状诊断的讲座,霍先生感不感兴趣,还命我亲带邀请函来,现在看来,先生该是没时间了?”

“抱歉得很,不能赴约,替我谢谢你的老师,也谢谢你跑腿。”霍桑的视线扫过阿棠西装角上的污渍,“不留你坐了,雨天路滑,回去时小心些。”

阿棠羞赧一笑:“被霍先生看出来了,刚才跌了一大跤。不打扰几位先生了,有暇再来讨教,再会。”

又是一躬。

包朗送他出门,回来时笑道:“这孩子,差点又跌跤,一定是昨晚又通宵做实验,脑子还在瞌睡哩。”

“你刚才在哪里遇见他的?”霍桑问。

“就在我们的围墙拐角处,怎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唔,收拾东西罢。”

到了兰港地方,由船换到汽车,霍桑、汪银林才在一路颠簸中,把案情复述给包朗听。

越往下听,包朗的神情越不对,像是憋了一肚子反驳的话,但是碍于汪银林,半个字也说不了,只是满脸不虞。

“包朗,”霍桑也不便当着汪银林问,只得说些别的话,“你瞧,芦苇萧飒的风景,这在都市里倒是看不着的。”

“萧飒,是,可不就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他淡漠地回答,“天转凉了,人心也跟着转凉了。”

“嘿,包先生这些文绉绉的,有点儿费解。”汪银林假痴假呆道。

“对不住,我实在惦念着三篇没写的稿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埋头赶稿。”

“包先生笔耕不辍的精神,汪某佩服之至,不过,额,没准见了这江边乡景,能受些感染,不也很好吗?哈……”

包朗不再说话,怔怔地望着模糊的逝景,不知在想什么。

一颗剥好的糖炒栗子被放到他手里,他无知无觉地把栗子放进嘴里,待到吞下去,才回过神来,瞥了霍桑一眼。

霍桑神态无异,只是认认真真地剥栗子,既不着急,也不欲辩解,直到汽车在一片破旧的建筑前停下。

外侧的两排房子,均是方方正正的砖房,连一扇窗户也找不到,且墙头砌得格外高,围墙外还栽种着高大的水杉,是完全的“暗无天日”。在监牢旁边,则另有两处中式房子,靠东的是一个简陋的捕房,因为并非正式的办公地,所以并未修缮过,但这几天被临时委以重任。靠西的则是囤积物资的柴房,门上挂着锁。

一个中年警探已经在石子路上等候,见到几人下车,忙不迭地迎上去:“汪探长!”

“这位就是霍桑先生,我业已在电话里说过,他受吴副局长的委托,襄理此案;这位是他的助手、小说家包朗先生。”

寒暄过后,刘探长请几人先去办公处详谈,但霍桑提议先去越狱现场侦察,刘探长自然没有异议。

因为雨水的关系,道旁满是混着水杉叶子的泥浆,霍桑一路走,一路留心上边的鞋印。这里的警员脚上穿的都是一式的靴子,若是出现了其他式样的鞋印,必定能一目了然,但近乎十多个小时过去了,现在也无从查起。

“这里就是关押韦禾颖的牢房。”刘探长向其中一排房子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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