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我老婆,还有小雪,你记得吗?我给你说过的。”
罗勇的手指在空气中指来指去,程遵看到他在发抖。
“记得,这是嫂子,还有小雪,你给我看过照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罗勇和他一间房,他们睡对床,罗勇可怜他年纪小,是第一个和他说话的。几次聊天下来,程遵因此知道,罗勇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他和某位公职人员起了冲突,一时失手造成人头部重伤,对方不肯罢休,非要叫他吃牢饭。
之后熟悉了,罗勇见程遵从没有人来探望,就时常拿自己妻儿的照片给他看。他告诉这个男孩有关过往的所有趣事,他和他比划自己牙牙学语的女儿是怎麽走路的,她才凳腿那麽高。他们是和睦的家庭,就连妻子寄来的信中,也说替女儿向程遵哥哥问好。
只是程遵还没有见过那个温柔的女人,和他们口中那个摇摇晃晃的,像只小企鹅的小姑娘,他只能透过照片想象。
“小雪刚生下来不久,医生说她有先天的智力问题。我说怎麽可能呢,小雪很聪明,根本不是一个弱智的孩子,”罗勇说,“是那家奶粉公司,他们用了有毒的配方,不只小雪,很多孩子都遭罪了。我去找他们,他们说是上面的人同意的,所以我就去找,每天都去。”
妻子笑容前的那柱香烧了近半,灰却迟迟不掉,罗勇小心翼翼地取纸都掸去,烟灰垂落,大部分掉在炉外:“我回来的时候,很多人跟我说,小雪死了,我不信。我去找小雅,他们说小雅也死了,我更不信了,都在骗我,他们说会等我回来,他们怎麽会死?这不可能,不像话。”
小雪的眼角处有一颗小痣,笑起来眉眼弯弯,她缺了一颗门牙,张嘴大笑时格外天真无邪。程遵想不出这个孩子倒扑着淹在河中央,那双会笑的眼睛埋在河水里是副什麽样的场景,也许一个风浪就会让她沉浮着,漂离得更远更小。而陈雅呢,这个三十多岁的母亲,可能是扒着河岸实在太累,她忍了很久,努力了很久,只是稍稍松下一点力道,那个风浪便趁机涌来,把她卷了进去。
这是很难想象的,他好像咽着那口河水,距离很远的河面,有一具女孩儿浮肿的尸体,她的身边飘着鲜红刺目的花。
程遵喉咙涩痛,却死活呛不出那口水。
罗勇坐着,眼睛总落到那两张笑脸上,他絮絮说着自己出来之后做的事,很复杂,也很随意,不过总不会太好,以至于程遵不自觉地再度思考那个问题:罗勇几岁了?
这个问题是抽在时间脸上的巴掌,它夺走诸多东西,留下的只有陈腐和苍老。
“来,拿着。”罗勇从卧室床下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封闭的纸袋,纸袋上堆了一层灰,灰下藏着一只按键手机,“是你的手机,不知道怎麽回事,被安排在我的篮子里。我出来了才发现,就一直帮你留着了。”
那的确是一只极老旧的手机,机身掉了几层漆,刮痕也有不少。他仿佛从没有见过它,捏在手心左看右看,无论按哪个键都没法叫它活过来。
罗勇送程遵走的时候,精神状态和一开始全然不同,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他连声音都是飘的:“我一直在等你,没想到你来得这麽早。也好,也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勇哥。”
“你以前和我说,外面还有一个人,是你一直都放不下的,可你害怕找不到她。现在呢,找到了吗?”
程遵手放在衣服兜里,摩挲那只手机,笑得很淡:“找到了,他很好。”
“那就好,”罗勇看着他,“那我们回见。”
“回见。”
残阳如血,程遵像来时那样,扶着扶杆往下走。他的眼皮让直线坠落的夕阳咬着,因此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走到二楼,头顶传来关门声。
暂停键终于按下,他把两只手从口袋里取出来,掌心潮潮的,像沾着湿热的血。
太阳总算消失,华灯初上,这座城市陷入光怪陆离。由最高建筑的顶点朝北望,能在灰暗的夜色中,模糊窥见远处起伏的山线。
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那不仅是一座山,更是一处飙车赛道,山上本就人烟稀少,后来被一群富家子以刺激赛车为理由盘踞,走山路的人就更少了。
而今晚,山上又是欢呼震天,扫射的车灯让这座山显得诡谲骇人。
丁鹤也坐谢寻的车从山下上来,一眼看见两三个女郎仰躺在车前盖,大腿丝袜裹着两颗熟透的草莓,一个身着花色衬衣的男人低头在叼,女郎刚睁眼,被远光灯一照,尖叫着四下退散。
谢寻急刹车,见这情形骂了句脏话:“他们估计又要赌人,你……喂,小野,丁鹤也!”
丁鹤也推开门下去,那个嘴里叼着半颗草莓的男人张嘴想骂,但当来人的脸从灯光中渐渐显露,他僵住了,不可置信地叫道:“丁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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