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2/2)
济禹刚刚下值,前脚刚刚迈出衙门,就看见家里的先生拄着拐杖着急忙慌的迎上来,连让小厮们搀扶着都顾不得了,看见自己如同看见了菩萨,拉着自己一边老泪纵横,一边将兆璟在学堂里如何寻衅滋事、如何挑头儿带着一种子弟打成一团的壮举在衙门门口儿声讨了一遍。
先生饱读诗书,说到激动处竟然出口成章连成了四六骈俪文,直将一帮十几岁的公子哥儿打架斗殴,描摹成了大逆不道、绝无仅有的滔天罪状。
“真是亘古未有!闻所未闻呐!”先生唾沫横飞,气的抖如糠筛,“简直是羞煞人也……祖宗蒙羞……”
济禹轿子都不坐,直接骑马一路驰骋到家,一进门就嚷道:“把那个不学无术,大逆不道的畜牲给我押过来!”
那个“大逆不道的畜牲”是谁,下人们都心知肚明。
躲在大门口听风声的枫林连忙往回跑,刚转身就被老爷看见,大骂道:“混账东西,谁敢惊动了老太太,我拿你们是问!”
兆璟早就料到今晚在劫难逃,刚刚涂上跌打损伤的膏药,就被传到老爷屋子问话。
兆璟看看一众捏着帕子泪眼婆娑的丫头们,颇有一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一时间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叹:“我这还没死呢,怎么一个个跟我要怎么着了似的?”
众人哭的如同大难临头,如丧考妣。
梨浓担忧道:“一会子老爷问起来,哥儿只捡着轻的说,千万别顶嘴,能认错就认错,要是过了半个时辰爷还不回来,我就去请老太太。”
兆璟长叹一声道:“要不怎么说还是你们有良心呢?爷对他这么上心,就算是块子冰也该化了。”
抬脚出了门,还一边安慰众人:“行了行了,别操心了,都该干嘛干嘛罢——我又不是在外边儿养戏子,再说我是他养的,总不至于打死我。”
玉溶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净是破败的院墙,惊慌失措的啼哭声,一会儿是父亲鲜红着一双眼对自己说“你要替为父报仇”,一会儿是姐姐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眼神空洞的望着他“应家……就是个无底洞……”。
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
睁开眼,浑身上下都被汗浸透了。
一个声音喜道:“总算醒了,这可好了!”
玉溶看见姐姐玉澄正坐在床边用手绢拭泪,见他醒了,眼泪顿时掉的更厉害,红肿着秋水瞳眸哽咽道:“下人们不尽心怎么也不跟我说?你死了……我就真的没有活头儿了……”
“姐姐莫哭,”玉溶虚弱一笑,“原是用功用得狠了……”
玉澄话语带了气:“病成这样儿了,你还瞒我?”
玉溶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着姐姐的衣角:“太太始终都是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的……你够难了,何苦说出来给你添堵?”
玉澄偏过头去,肩膀抖得更厉害。
玉溶瞥见外面天黑了,一个激灵,挣扎着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玉澄吓了一跳:“酉时过了。”
“酉时……”玉溶急得翻身就要下床,“酉时了!”
“这是这么着了?”玉澄眼泪都来不及抹。
玉溶脱力的下床,自己拿了外袍穿上:“老爷下值了!”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成日里花天酒地,胡作非为!跟一帮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凑在一起,净学了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济禹亲自拿着藤条狠狠的抽在兆璟身上,“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大胆到在学堂里带头生事——你的确是长本事了!”
兆璟一个没跪住趴在地上。
“给我跪直了!”济禹愤怒的吼道,“说——这次到底是为的什么?!”
兆璟后背的衣裳都被藤条的棘刺划破了,鲜血流了出来,事先涂好的膏药刺的皮肉生疼,龇牙咧嘴的形状被济禹看见,顿时更加火冒三丈:“我还没打你板子——有这么疼么?!”
说着又狠狠抽了几下。
兆璟疼得眼前发黑,正在受难之际抬眼看见老爷书房坐上的牌匾,上是御笔亲题的“忠君怀仁”四个大字,他反骨上来,双手垂在身侧攥成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济禹看他不服管教,气的倒仰,大声朝外面噤若寒蝉的一干下人吼道:“拿板子来!”
板子被取了来,济禹打红了眼,高高扬起板子,谁知却被一双凭空伸来的手按在半空。
“老爷息怒!”
兆璟原本运足了一口气,但是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未落下,睁开眼,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玉溶一撩衣袍,扑通一声跟着跪了下来,沙哑着声音道:“打架之事是因我而起,老爷要打,就打我罢!”
“玉溶,此事与你无关,定是这个逆子——”济禹还要再打,玉溶膝行上前拦住他的腿,艰难说道:“都是因着璇二爷逼我替他写先生布置的课业,我不堪其扰,心中忿忿不平,因此撺掇着三爷才打起来的。”
事情说的有鼻子有眼,济禹不禁一愣,不敢相信的指着地上多年都扶不上墙的烂泥道:“你撺掇他?!”
玉溶放开手,看着济禹点点头。
兆璟是济禹养的,济禹心里最清楚,此事必然另有缘由。
“你不要替他开脱,我早都想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不成器的逆子了!”
“老爷!”玉溶提高了声音喊到,“算是今日玉溶求您了!”
济禹举起的板子顿时缰在半空,半饷才缓缓放下,看看玉溶,又看看兆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余怒未消道:“你给我跪祠堂去!”
祠堂在应家庞大的院落中心,兆璟不许坐轿子,只能由小厮们搀扶着,一步一挪的走过去。
玉溶也上前来扶他,被兆璟一偏挡了回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道:“方才我爹面前,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玉溶还是淡淡的:“兆璇是别院的人,纵使在老爷面前说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兆璟一动怒又扯到了伤口,倒吸一口气,“出口气!”
“三爷就是太争一时意气了。”
兆璟闻言震惊的看着他,感觉世间真的没了天理,简直是欲哭无泪:“我意气?!我为的什么?!”
玉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没什么情绪的看着他。
疼痛袭来,璟三爷终于败下阵来,破罐破摔的往前走,一边气急败坏道:“得得得——我应兆璟要是再管你,我就是乌龟王八!”
凭着心里一股怒气,带着伤走得飞快,把玉溶甩在身后。
玉溶看着兆璟离去的背影,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吃力的跟在后面。
祠堂门一开,里面已经乌压压跪了一大堆人。
应家众纨绔平日里忙得很,除了逢年过节,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整齐的一道来祠堂侍奉祖先了。
兆璇也被打了个不轻,原本正疼得直哼哼,一回头看见兆璟一瘸一拐的走进来,顿时平衡了,也顾不得自己一身伤,歪着头嘲讽道:“哟——三爷来啦!得,今儿这人算是齐全了!”
奉命监管他们挨罚的管事见了兆璟,招呼道:“璟三爷,正中间儿的地儿都给您留好了。”
兆璟小心翼翼的挪过去跪下。
管事又道:“老爷吩咐了,璟三爷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回。”
兆璇幸灾乐祸的大笑,仿佛只要兆璟挨罚就是全天下最开心的事。
打都打完了,兆璟也没什么顾忌:“这是谁家的狗又在乱吠?”
“你说谁狗吠?!”
“说你了么?”
“你再说一遍?!”
“谁家的狗吠!”
兆璇挣扎着起来就要卷袖子再干一仗。
玉溶走了进来,自顾自的端端正正跪在祠堂门边儿。
就像个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只是这膏药天生就是跟三爷犯冲的,越贴越疼。
兆璟扭头烦躁道:“这是我家的祖宗,你跟着跪个什么劲?!”
隔了两排人,玉溶看也不看他:“我跪在这,就是跪你家祖宗了么?”
兆璟简直惊愕了,想了想,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没边儿的话顺口就说了出来:“你……你病成这副德行,再跪出个好歹——让我家祖宗不定怎么想我呢!”
“璟三爷早在乎祖宗的怎么想,也不至于有今天。”玉溶这时倒丝毫不含糊。
兆璟彻底语塞,看了看一边犹自挑衅嘚瑟的兆璇,终于自暴自弃的重新跪下,向着举头三尺的满天祖先大声道:“各位祖宗在上,不肖子兆璟知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