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瀛洲(1/2)
照着黄叙舟的话,这上海滩,无人不怕吴少将的。就连秦嫂也晓得,这吴少将好看是好看,只是总摆着一张死人脸,连交际花都不敢近他的身。可不知道为什么,俞待桐见到他的时候,他却总是笑着的。
就是这笑,一时间晃了俞待桐的眼。倒不是单为着这人皮相上的好看,而是俞待桐自个儿心里想不明白。那日满堂春里一个照脸,这人眉眼都锋锐得刺人,那才像是人人口里传的那个吴靖棠的样子。看着也凶恶,只为着叶敛华拂了他的脸面,就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反倒是如今这个春风和煦的人,俞待桐却不敢认,也不敢应,一时有些怔怔的,眼看着吴靖棠挥了挥手,让刚走上前的亲卫退下了,又朝自己走了过来。
这景象着实有些奇异地扎眼。街是破落的街,江边码头分两岸,那一岸是歌舞升平的租界,这一岸却尽是在泥水里挣扎的众生。小楼犬齿似的挤挨在路边,露着黑暗而幽深的楼梯口,楼上也是一样的狭窄、昏暗。楼上的木窗朝外打开,晾着各色的衣物,如同把贫苦和困窘连着羞耻一并晒了出来。街边凑着几个闲汉,穿着时兴的马甲背带裤,料子却是遮不住的劣质。还有挑着菜叫卖的农人,和坐在自家门前无所事事、目光浑浊、神情漠然的老人。俞待桐朝吴靖棠身后看过去,街边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用外乡话一边哭诉自己死了的丈夫,一边叫卖自己怀中襁褓中的男婴。她胸前袒露着一片干涸的惨白,贴着孩子发黄的脸蛋,除了那几个闲汉不怀好意的目光,就再无人在意了。
而正朝他走来的吴靖棠一身墨绿的军装,绑腿的高帮黑皮靴把他的步伐包裹得利落,黑貂皮滚边的斗篷披在身上,军帽压得他的鬓角一丝不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出现在这条街上的人。
小桐儿?他听见吴靖棠又叫了他一声。
他实在不习惯听见吴靖棠这么叫他,可是大哥教过他礼数。于是俞待桐微微低了头,客气道,真巧,吴长官怎么也在这儿?
哦,我来拜访一位名士。吴靖棠压了压帽檐,朝街边的小楼上面指了一指。然后又看到俞待桐的眼神,自己解释道,读书人嘛,总是清高的。吴某倒是愿意礼贤下士,奈何人家不领情啊。
那便是吃了个闭门羹的意思了。俞待桐点了点头,也无意打听这名士是谁。正想寻两句场面话搪塞过去了好走,却听吴靖棠又问,诶,你吃过饭了没有?
俞待桐一句话刚要冲出来,又被他岔了一句,一时之间好像舌头打了结,结巴了两遍都没说顺一句话。吴靖棠便有些不耐烦的神色,道,那便一块吃个饭吧,上次好大的误会,我还没找着机会给你赔个礼。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拉了俞待桐。俞待桐连连摆手,吴靖棠却理也不理他,拉着他就往车里一塞。他这个人强势惯了,自有一股不容人抗拒的威严,这好好的,俞待桐也不敢真的太忤逆了他,只好半推半就地上了车,一面又道,吴长官,我一个无名小卒,哪敢劳动您请我吃饭。
那怎么成。吴靖棠又朝他笑了一下。叔钦既这样看重你,必是有你的好处。我可不能平白得罪了你,走吧,咱们去登瀛洲。
俞待桐本来还想推辞,一听到登瀛洲三个字,顿时便没声儿了。
登瀛洲,是黄叙舟明面上最大的一家产业。
和满堂春这样的剧院不同,那登瀛洲可算是租界里一等一的销金窟。名字虽有些附庸古人的风雅,里头的菜却完全是西式的,什么罗宋汤,牛排,意大利面,样样齐全。自下午起,便有各路新派的太太小姐们来厅里喝下午茶。那下午茶也是极其讲究,最了不得的就是黄叙舟正经从不列颠请来的面包师傅做的司康饼。到了晚间,就是连场的舞会。自然也有人唱歌,只是没有满堂春那般的气派。但还不止这个,听说只要钱花得到数了,就能上楼去,单开一间房。这上了楼,才真正是叫做“登瀛洲”,往极乐去了。不管是偷偷地聚赌,还是寻风流快活,又或者是抽上几口大烟,总之是没人理会的。有青帮的人在,巡捕房亦不敢来查。
秦嫂一说少爷去舞会,便是说去登瀛洲的意思。
吴靖棠又与他闲话,登瀛洲,可去过?
怎么没去过,当初有人在登瀛洲想暗杀黄叙舟,被俞待桐一脚从三楼踹下去,滚了两层楼都停不下来,直到把脖子摔断了才停下,楼梯上的血迹洗都洗不掉,那上好的木料至今还浸着一块暗红色呢。
只是这话不能说给吴靖棠听,俞待桐只是笑笑。那种地方,我如何去得起。
这话说得,倒是可怜见儿。吴靖棠见他不再推辞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还把军帽也取了下来,随口叼住了手上黑色的小羊皮手套一扯,露出一只手来,又把另一只手上的手套摘了,一刹那间,他整个人便像是剥下了那层凌厉的威严似的,变得可亲又可近起来。那我更得带你去开开眼界了,不然怎见我赔不是的心诚呢?
俞待桐被他两句软话说得有些忐忑起来,无论如何,这动手袭警是板上钉钉的事,吴靖棠这么说就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只好又无措地道,吴长官,您真的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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