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瀛洲(2/2)
小桐儿,我也难得遇见你这般合我眼缘的,就忍不住想跟你说些心里话。吴靖棠打断了他,声气也低下来,眉目间竟有几分失意。唉……我也实在是,难得很啊。
说来也怪,只这一句话,吴靖棠便又似变了个人。他本来身姿挺拔,眉目锋利,要用那戏文里的词来形容,当是青锋划破三尺冰。可他这么两句话声气一软,冰竟也化了,他又成了水中沉璧,如玉石雕出来的一般,质地无端地生脆。
我年纪轻轻,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不服我的太多了……我空有一腔抱负,又何如呢。吴靖棠摇了摇头,声音越发低沉。今日这位先生,写了三篇雄文,斥我诸多不端,我又能如何?人家是学界耆宿,既骂了我,自然是我德行有亏,要我亲自上门来,做小伏低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寒心呐,我这一腔肝胆,总叫人误会。手下这些没用的东西,又只会溜须拍马,借着我的名头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
他一面说,一面叹,眉目间满是愁绪。听得俞待桐竟也有些不落忍起来,心中暗想,是了,追索叶老板一事,只怕并不是他的意思,想来是那些溜须拍马之人,想借此邀功。又一想,那日他亲自来巡捕房放人,态度亲切,然后便再也没有人找过叶老板的麻烦,必是他约束了手下……今日又来这腌臜破落地方找什么骂他的学界耆宿,也实在是难得,怪不得连罗大哥也同他结交……
他一边想,心中已有七八分偏向了吴靖棠,只是想起黄叙舟往日里提到这位吴少将的态度,心里总还是有些疑惑。但他又转一念,想起来这两年大哥实在已经是心性大变,对谁都隔了一层,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度他人,如此便又劝服了自己——想来是大哥太谨慎,对吴少将还有诸多误会。不过说起来,大哥既然和吴少将如此亲密,他也不应当是什么恶人。
想到这一层,俞待桐心中对吴靖棠的隔膜竟已尽除,反倒宽慰道,吴长官,你若是一心为国为民,总会有明眼人瞧得见的。
吴靖棠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眼神中似乎微微有讶异之色,便朝他笑了一下。只是眉眼中愁绪仍在,再开口时,竟然又添了几分悲愤。是,吴某生于将门之中,自然是以保国卫民为第一要务。如今山河零落,吴某必当竭尽所能,只求救国,何惜此身!
他一番话说得铿锵,仿佛沉璧出水,尽碎于山石之上,自有其浪掷豪情的勇烈,听得俞待桐心头猛地一热,喜不自胜。二人竟当真投了缘,汽车渡江过桥,往租界方向去,他们便畅谈了一路。俞待桐平日里虽然只是在码头上做工,但是自小受到黄叙舟亲自教养,这两年又有罗远臻时时指点,其见识抱负远不是一个普通的码头小工可比。吴靖棠听他议论时事,颇有见地,越发惊喜,二人谈得投契,连进到了登瀛洲里面之后,仍是说个不停。
按照吴靖棠来登瀛洲一贯的规矩,都是上楼去另开一间的。但是楼上守着的都是黄叙舟信得过的人,也是俞待桐在青帮里相熟之人。俞待桐生怕上去,他们会在吴靖棠面前露馅,便一意要求只在楼下大堂内,选了个离舞池远远的座坐下吃便罢,吴靖棠还只道他是给自己省钱。
殊不知,俞待桐其实是想偷偷来看看黄叙舟在不在。
黄叙舟自然是在的。
来得晚的客人们还在吃饭,舞池里有人在弹钢琴,但唱歌儿的和跳舞的都还没来,这舞会也就还没正式开始。俞待桐一坐下来就远远地看见了黄叙舟,果然陪着几个女子在正中心的位置,正谈笑风生。黄叙舟平常不怎么喜欢穿西装,陪着几个盛装洋裙的太太,他也还是一袭青玉般的长衫,乍一打眼,在这满堂的莺莺燕燕,衣香鬓影里,独他一个人清矍,如遗世独立。可他行事又洋派,讲究个什么绅士风度,在白太太姊妹面前,是断不会擎着他那杆烟枪的。不过那冯琴琴却是无所顾忌,手头拿着一根红玉髓雕的烟枪,抽得吞云吐雾的。
俞待桐没见过她,却也一眼瞧出来了哪个是冯琴琴。都是洋裙,独她一个领口几乎开到胸下,露出一大片白腻子。每每笑得前仰后合,那两团便波似的,也不朝别处,偏往黄叙舟身上涌去。旁边还有几个男人,眼睛都直勾勾的往冯琴琴身上看,黄叙舟却有点儿柳下惠的意思,冯琴琴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他就顺势扶好了她的腰,亲热却不见丝毫狎昵,仍旧是一派清风朗月。
吴靖棠陪俞待桐坐下,俞待桐特地挑了背对着黄叙舟的位置,甫一坐下,就听见那头有人唤吴靖棠,果然是被认出来了。吴靖棠便致了歉,让他随便点菜,自己去打个招呼便过来。俞待桐其实已经紧张得不得了,生怕一转头就让黄叙舟看出来,随口应下了,只是僵着后背,不敢回头。吴靖棠去了半刻,仍旧是回来,见俞待桐还是没点,便叫服务生过来,替他叫了一份牛排。二人又续上了方才的话头,只是俞待桐已经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菜才刚端上来,便又有人认出了吴靖棠,难得见他在楼下用饭,身边还没亲卫,只有个年轻却脸生的小子,都有些好奇。没吃上一会儿,吴靖棠已经不得不起来应付了两三个人。这也算是一桩奇事,平常的吴少将哪有这么好相与,他越和煦,来的人便越多,到后来,大家都往这边看了。俞待桐越发担心被黄叙舟看到,他本来只是想偷偷来看一看大哥,还有大哥陪着的那些女人,弄到这步田地,可真有些不大好。正好舞会也开始了,大家都乱哄哄地起来去跳舞。俞待桐赶紧跳起来,两三句话谢过了吴靖棠,说这饭可吃不下去了。
吴靖棠也笑,颇有些无可奈何,佯怒道,我说要上楼去,你偏不肯吧?
俞待桐急匆匆赔了笑,手心已经狠狠地捏了一把汗。忙谢绝了吴靖棠再次请他上楼的提议,就此告别了。
吴靖棠当他年轻人好玩乐,要在这舞池里寻寻乐子,便也没说什么,叫了服务生过来,撇开了想过来交际的人,自上楼去了。俞待桐仍是僵着后背,看着吴靖棠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后面,这才轻车熟路地拣了条离舞池最远的路,直往后门绕。一直走到他确认黄叙舟那个位置看不见了,才敢偷偷地冒了头,想在走之前,再看一眼大哥。
原本的那张桌子已经没人了。白太太姐妹两个各自勾着一个男人,正在舞池中央跳舞。俞待桐伸着脖子又往舞池中央看了好几眼,却只见冯琴琴放肆地腻在一个男人怀里,笑得同一朵盛放的花儿似的。俞待桐趁着她搂着舞伴旋身儿的当口一看,那男人好大一张圆脸,头也秃得差不多了,一个脑袋撑在那里,像颗卤蛋。
黄叙舟不在舞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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